“月安,我與裴公子是何關系?”
周月安滿眼疑惑。
而他繼續詢問,“你與裴公子是何關系?”
最後一個問題,謝聞璟黑眸沉了片刻,他似乎有些生氣,唇角的笑意不減,可周月安無端覺得那笑有些冷了。
“我與你,是何關系?”
他就是有些惱,她為什麼下意識想逃避之時,竟然會選擇裴則斯用來回避。所以他問出這些問題,讓她好好想想。
可周月安不知道謝聞璟心中所想。
她腦中一片空白。
她與裴公子無甚關系,但裴公子心善,願意幫周家忙,她心懷感激。
她與眼前之人,是何關系?周月安從來沒有想過,她不必深想,她不願想。
那裴公子與謝大人……難道他們有結仇嗎……
周月安抿唇,她不知道……難道這便是他生氣的原因嗎……
謝聞璟見她淺色瞳孔蒙上一層霧氣,不禁心軟兩分。
思及自己本意便不是要責怪她,相反的,謝聞璟其實有些無奈。
為何這麼久過去,眼前這個姑娘的自責感那般深呢?
不論是對他,還是對其他人,她似乎總是存一分愧意。
他總覺得,她活得格外用力,也格外費勁。
謝聞璟眼眸沉了沉,解鈴仍需系鈴人,說不定等此間事了,她也便放下了。
心中之結打開之後,她,應該也能看到他了。
謝聞璟黑眸微亮。
可謝聞璟不知道,他等不到此間事了。
謝聞璟移開視線,随意将瓷瓶往上抛去,再穩穩接住。
心情頓時好了許多。
謝聞璟語氣軟了幾分。“我左肩傷口不便,深夜勞煩裴公子還是太過麻煩,簡單處理一下就好。”
周月安此時也來不及去想其他事了,猶豫地上前兩步。
“那我……幫大人?”
謝聞璟不作聲,隻無言望她幾秒,随後轉過身,背朝她揭開半邊衣襟。
周月安不是沒有幫謝聞璟上過藥,一番動作也算得上駕輕就熟。
可她動作熟練到讓謝聞璟有些恍惚。
上次還是他存了逗她的心思。現在他反倒隻想讓她看清他的心思。
謝聞璟在心中歎了口氣。
周月安上過藥之後,簡單收拾了下,正欲轉身出門之時,忽地想起什麼似的,轉身看向謝聞璟。
風吹燭影,木門也發出吱呀聲,謝聞璟斂好衣裳,見周月安似乎猶豫難言,眉梢微挑,她鮮少有這般神色。
一般而言,除非她有事相求?
見謝聞璟望過來,周月安深吸了口氣,姿态恭敬,俯首行禮。
謝聞璟唇角笑意微頓。
周月安嗓音清淡:“大人,兩日後我們進入清河地界,還望大人可否與我裝作不熟?”
謝聞璟嗓音微沉。
“為何?”
周月安不語。清河此時,不知已變成何樣,謝聞璟此行帶傷,若真是有人刻意為難,她難逃一死。
但她并不想牽連于他,裝作不熟,也符合朝官對他與她二人的認知,她現在仍是戴罪之身。
見周月安不再說話,謝聞璟面色也沉了下來,方才好不容易變得不錯的心情此刻也消失不見。
他微擰眉,面部線條冷硬,周身盡是冷意。
嗓音也淡了幾分,“随你吧。”
“夜深了,早些休息。”
周月安福身退了出去。
可她夜間在榻卧之上輾轉難眠,在雞鳴之時堪堪合眼睡了兩個時辰。
次日他們與裴則斯一同往前,裴則斯細緻,注意到她眼下的烏青。
他溫聲關切,“姑娘昨日沒睡好?可需要再休息一會兒?”
周月安搖頭,道謝回應。
謝聞璟恍若未聞,淡淡瞥了她一眼,将的盧照料出來後,便讓小厮牽給她。
三人繼續趕路,接下來一路都是裴則斯與周月安交談。
二人皆是文官世家,家風也甚相同,二人一路上相談甚歡,除卻前幾次沒來得及相交,這一次可謂是一見如故。
謝聞璟不緊不慢地跟在一旁,沉默無言。
裴則斯言談舉止儒雅溫潤,人也細緻平和,不論是言行還是做事都極有分寸。
聞喜裴氏,長房嫡子,名動一時的世家公子,謝聞璟當然知道他的風評極好。
可她需要與他保持距離,那與裴則斯就可以相談甚歡嗎?
可謝聞璟無端惱火,心中郁結,總是想打斷,卻見周月安唇角笑意,終是忍下。
不知不覺間,三人已經到了清河地界。從高處遙望,往下繞去,便是清河郡,她長大的地方。
多年未歸,周月安遙望着那一處,心中百感交集,視線卻逐漸模糊。
她的家,本就在那兒……
而如今她回來了,她卻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周月安無言凝望,她有點想哭,眼眶泛酸,她快速地眨眼企圖壓制那抹酸澀。
她以為,她已經沒什麼感情了。
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心緒起伏這般大。
她的眼淚,應該早在五年前哭幹了才是。
可為什麼呢……
明明快春天了,她卻如墜冰窖,感覺很冷,冷得她快要發抖……
正午的光線刺眼強烈,晃得她眼睛有些疼。周月安卻不肯移開視線,她直直望着那兒,不肯移開半眼,像是想要抓住什麼一般……
直到眼角處滑落一抹冰涼。
不知何時,她早已淚流滿面。
她眼眶早已紅透,雙眸盡是淚水。
謝聞璟和裴則斯都沒有上前,他們都在她的後面,靜靜地望着她。
不知過了多久,周月安擡手勾掉那些淚水,她用力壓彎唇角,眼含笑意。
阿爹,阿娘,阿兄,姩姩回來了。
回來得有些晚,你們别怪姩姩……
見她平複下來,謝聞璟勒馬上前幾步,遞了方錦帕給她,周月安接過後道謝。
裴則斯見此動作微頓,緩緩收回了袖中捏着帕子的手,眉眼溫潤。
三人入城,尋了處客棧住下後,周月安說想出門尋個人,裴則斯點頭,溫聲詢問:“我與姑娘一同去?”
謝聞璟立在一旁,淡淡地瞥她一眼,周月安回望他一眼,微微抿唇。
繼而對着裴則斯道:“不用了,裴公子,我一人去就好。”
裴則斯和謝聞璟對視一眼。
周月安明白他們擔心什麼,她輕聲道:“這裡我很熟悉,我隻是去尋一個舊識,大人和公子無需擔心。”
謝聞璟沒說話,她說過,進入清河之後,他們便是不熟。
裴則斯見此隻好點頭。“好,那在下過會兒也出門打聽一下。”
周月安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随後轉身出門,她還是作少年打扮,青衣朗朗,眉目素淨。容色絕佳,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周月安恍若不覺,她徑直往城北一隅走去。
當視線中出現那熟悉的建築之時,周月安直立在不遠處,沉默無言。
她背脊直挺,身子有些僵硬。周月安無聲地張了張唇,淺色的瞳孔裡盡是悲怆。
門口的封條陳舊泛黃,不遠處的樹幹已成枯木,這裡蕭索瑟然,滿地塵土落葉。
一點都不像她熟悉的模樣。
她素指微動,一點點脫力,終是無法擡起……
她撇開眼,深深地望了眼那株枯樹,家中的那株桂花樹,估計也成了眼前這幅模樣了吧……
那是她爹親手種下的啊……
樹下還埋着她娘親手釀的桂花酒……
她兄長總是在樹下溫書習字,她在一旁彈琴作伴……
一瞬間成為雲煙……
再想起便是滿眼風沙,寒冬之下,暴雪與沙塵俱至,瘦小的周月安無力地攏着她娘的身子,堪堪躲過一次大災。
她娘這一路走來染上了嚴重的咳疾,一直咳嗽不止。
可她一直強忍着,一聲聲安撫着年幼的周月安。
不過半月,她們終于找到一處清溪,周月安滿眼欣喜,她将阿娘妥善扶穩,正要起身去取些水來給她娘潤潤喉。
可周母緊緊拉着她,不肯松手。
周月安唇角笑意頃刻僵住,她瞧着她阿娘蒼白的面色,清澈的眼中盡是慌亂。
她那時喜形于色,也從來不知道自己将來會成怎樣一副無悲無喜的清淡模樣。
她分外慌張,緊緊回握住她娘的手,娴靜端莊的女子經受搓磨,瘦得不過一副骨架,她面色蒼白,胸腔起伏,似乎連咳嗽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周母無聲張唇,似乎想說什麼。
周月安嘴唇翕動,慌亂難掩,“娘……我在……姩姩在……”
周月安無聲落淚,不過片刻就滿面淚水,周母無力地笑着,想擡手給她擦掉。
“姩姩……”
周月安無聲搖頭,她想起身,她匆忙回着:“娘……娘,您别說話,我去給你接水……你等我,等等我……”
等等姩姩好不好……
周月安無力地哭着,緊緊攥住周母的手。
周母也緊緊握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