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聽到那一句另有所圖,他唇角的笑意僵了瞬息,眸光微動。
“大人身為朝官,手握兵權,本從一開始,便不會答應我的任何請求。”周月安眉目素淡,此刻卻讓人覺得極有攻擊性。
她像是回憶起了什麼,自嘲般笑了笑,掀唇繼續道:“不知大人當日是出何心思,竟然答應了我的胡攪蠻纏。”
謝聞璟想起那一日清晨,她逆光而來,一張臉隐于薄霧中,謝聞璟看不真切。但他看到了她身上的堅決。
“但不論如何,我都是心存感激的。”周月安淡聲。哪怕是被迫入你府為樂師,哪怕選擇權從來都不在她的手上。
可他曾經給予的幫助,卻是無比真實的。
在她最無助之時,救出她最牽挂之人的,是他。
給她栖身之地,讓她無所憂慮擔心害怕的,也是他。
哪怕他或許是順手為之。哪怕從一開始,他就布下了一張巨大的網。
那日上山,鐘雷與她講了許多。也談及初見之時與謝聞璟的一些談判,周月安本來沒有深究,可不代表她看不透。
她隻需稍微細心一想,便能明白□□。
她可以做他的一把刀,可以成為他的一顆棋。
反正她要走的路,很有可能是與他殊途同歸。
隻是那一刹那,想通之際,她不知為何感到有些心寒,或許是曾經被蒙在鼓裡無知地被利用,或許是他們一路走來明明經曆了那麼多,可她的每一步幾乎都在他的算計之内。
或許是,她心裡不知何時,不知不覺間已将他放在一個重要的位置。
所以想通之時,才會感到如針刺般的刺痛,有些喘不過氣來。
但現在,周月安不在意。
“謝大人利用我至今,不曾明牌。”她淡聲,擡眼望他,“是想讓我做這江山棋盤上的哪一顆子呢?”
話落,謝聞璟瞳孔驟縮。笑意不再。
他呼吸一緊,心口像是被人緊緊攥住。
他想起那輝煌宮殿之上,白雪皚皚的樓閣之上,他與皇帝憑欄遙望之際。
他淡漠着說道:“不過一顆棋子而已,磕碰難免。陛下不妨給她一個成長的機會……”
他後面的确是以真心相待,可他忘了自己一開始,是心有所圖。
謝聞璟一時覺得呼吸有些艱難。
周月安也不知道,她并非步步都在謝聞璟的算計之内。
比如她願為他放棄藏拙一事,就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本是棄子,可是卻是她将他換活……
從那以後,他便再未起過以她為棋的心思。
但是,她不知道……謝聞璟忽地有些慌了。他看向面前女子素淨的臉,她神色甯靜。
她是何時知道的,她是何時發覺的……
還是她從一開始便知道?
若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利用她,那她為什麼……為什麼還要以身入局,用命去換他……為什麼要不顧兇險去雍州,為何要尋他……為什麼要去救他……
還是哪怕她知道,但她卻毫不在意呢?
周月安神色和緩,“我從未怪過大人。月安知道,大人行事自有道理,月安無法以自己行事準則強加于大人,自然也不會評判怪罪大人。”
“月安隻是想知道,這一路走來,大人可會後悔用月安。”
如若不悔,可否接下來,再與我一同前行片刻?
她可以為刃,可以斬過往。
也可以為棋,殺破那一片黑暗。
她可以成為那把刀,讓那些肮髒,翻出來給世人評判。可以成為皇帝和他的由頭,為他們鋪出一條路,讓這朝政翻一番,讓他們所願可成。
周家是大案。
她的血肉也可以翻出來,給他們看。
隻要,藏在背後的的宵小伏誅……隻要周家,得見天日,沉冤昭雪。
她無所謂利不利用。
也無所謂自己會是什麼結局。
謝聞璟罕見地沉默着。
他從一開始,确實是存了利用她的心思,本來是見她一人藏拙于那枯燥無趣的教坊求生,想讓她的生活不要那般慘白無味,于是将她卷入教坊主位之争,不曾想她與暴雪流民一案又有牽扯,他便順水推舟,将她攬了進來,反正是添件趣事。
但是,知道了她的身份後,謝聞璟确實便開始動了心思。
他與周家确實有點淵源,想幫周家之心也不假。但是于他而言,還是利益為先。
謝聞璟承認自己是個小人,而非君子。他不夠光明磊落,他不夠周正善良。他想的無非是自己,再盡己所能地救救這掙紮于煉獄的百姓而已。
他知道民之多艱,也知道自己生存不易。
所以,一切送到眼前的,他都可以利用。
周家之案,若利用得好,那便是朝堂翻盤的一大契機。接下來便可實新政,裁舊部,改官僚,補律法。
所以他順勢而為,将周月安放在眼前,也有意引導。
可他錯估了她。
她不需要他利用,她本就心懷至善。她是個光明磊落,周全端正之人。
她自己會一步步為這滿是瘡痍的世間,打上一些她力所能及的補丁,用自己單薄的身子盡力給那些掙紮中的人一些慰藉。
謝聞璟知道自己錯了。所以在那一日清晨,他會奔上馬,隻為尋她,給她送一支雙頭的箭。隻盼她有一日明白,它的含義。
隻是他還沒來的及說。
周月安便已挑明。謝聞璟心口有些發疼,喉間泛起苦澀。
終是他的過錯。
他艱澀開口,“抱歉,月安。之前,确有相瞞,可自雍州一事後,我行事再未有意欺瞞。”
謝聞璟向來知道解釋無力,他如今隻有抱歉,接下來,他能做的,也隻有用行動彌補。
“還有,我從未後悔。不是利用。我從未後悔的事是,遇到你,并且答應你。”相反的,何其有幸,我能看見,看見你的堅決與果敢。
我能做一個見證者,見證你一次次蛻變和成長。
也能在某些時刻,做你身後之人。
而從此以後,我也願意,一路相護。哪怕用命。
我不遵孔孟,可我知道,從此以後,你之心願,我之聖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