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沐之日,周月安出城又被細細查了一番身份,京城愈發戒嚴,明明是情理之中之事,周月安卻越發不安心了。仿佛暗處在醞釀着一場猛烈異常的風雨。
而這一日她出城之際,遇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窄袖玄衣,從容肆意,懶散地倚在牆邊,黑眸辨不清喜怒,隻是唇角噙着的一抹淡笑讓人悸動。
他半歪着腦袋,似乎在聽張虛說着什麼。周月安一眼望去,心跳停滞半瞬。
她呼吸滞住,趁他未發覺之時先一步移開了目光。
謝聞璟對周圍感知何其敏銳,自然發覺了異常。餘光中看見了她下意識躲閃的身影,謝聞璟眸色暗了暗,他垂下眼,不動聲色地側了側身子,配合着她避去一旁的動作。
謝聞璟黑眸微動,餘光卻不舍得從她身上離開,她好像又清瘦了些,謝聞璟藏在袖中的手緊了又松,唇角笑意淡了許多。
“這些時日多關注各部尚書侍郎,看看有無異常,尤其是運進運出的東西,細查。”
謝聞璟語氣淡淡,吩咐張虛。
張虛點頭,正想說什麼,目光一頓,他驚喜地指了指謝聞璟身後,正要開口:“頭兒……”
謝聞璟先一步打斷,“若無事你就先去巡城吧,我要入趟宮。”
張虛撓了撓頭,他目光緊緊盯着那一抹身影,似乎還想說什麼。
可觸及謝聞璟冷淡的視線,不禁噤聲。隻低頭應是。
張虛不明白,為何二人如今是這般模樣,明明他家大人待周姑娘極好,而他也看得出來,周姑娘對他家大人也是以誠心相待,可好像從清河回來之後,就有什麼東西變了。
謝聞璟黑眸幽深,他翻身上馬,佯裝往城中走去,周月安也正擡步走出城門,二人身影相錯。
周月安眸子微動,指尖已悄然泛白,她強迫自己提起力氣往前走去。
謝聞璟目視前方,黑眸幽暗,餘光目送着周月安一步步走出城門。
周月安知道謝聞璟看到了她,但他裝作沒看見。
這是她時隔幾月再一次見到謝聞璟,謝聞璟面容更顯淩厲,一雙黑眸愈發深沉,讓人不敢直視。落在身上的視線灼熱,讓周月安不敢回頭。
周月安走出城門的那一刻不禁有幾分脫力,落在身上的目光一瞬間被阻擋,周月安脊背一松。
她咬着唇,面色發白,眼眶卻紅了幾分。
謝大人,好久不見。
你最近還好嗎。
周月安很想往前去跟他說上幾句話,可當張虛看到她想說話時被謝聞璟自然地打斷,仿佛是一件無足輕重之事,她頓住了腳步,她知道在此時她不該向前。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城中戒嚴異常,他定廢了許多功夫。
他眼下的烏青明顯,周月安看得清楚。
他要入宮,定是急事。周月安這般想着,不禁閉了閉眼,唇角彎起,隻是這笑略顯苦澀。
而另一旁,謝聞璟收回了視線,而手卻死死攥着缰繩。
他長腿一家馬肚,策馬而去,揚起陣陣塵土。
一阙宮牆,殿内裝飾大氣恢弘,謝聞璟從旁繞了進去,皇帝坐在養心殿中,正放下手中的奏折,順勢擡眼看了眼謝聞璟,見他黑眸幽暗,唇角仍帶着一抹淡笑,他饒有興味地多看了一眼。
皇帝擡起身邊的茶盞,啜了口熱茶,潤了下喉才開門見山道:“謝卿今日是遇到何人了?”
謝聞璟擡眼掃了眼皇帝從容不靜的神色,先行了個禮,才反問道:“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眸色深深,他作為帝王,閱人無數,縱使謝聞璟面色如常,隻是其中情緒變化,他還是能察覺三分。
皇帝沒回應,隻起身道:“陪朕下盤棋吧。”
謝聞璟見狀也随之跪坐下來,笑意漸斂,皇帝将白玉棋子遞給他,“謝卿先手。”
謝聞璟深深望了眼皇帝指尖上的圓潤棋子,沉默接過。
二人不動聲色地對弈,皇帝語氣淡淡,“最近宮中異動,實在太明顯了。”
“司馬川找了不少借口支開宮中的人,太後避宴上山禮佛就是司馬川的手筆。”
謝聞璟輕應了聲,并未多言。
皇帝看了謝聞璟一眼,“你最近動作也有些大了,這般急躁可不像是你的風格。”
謝聞璟黑眸微動,落下一子封住三方後淡道:“親王剛愎自用,他甯願相信是我急躁布防,也不願放棄自己早已謀劃好之事,他隻會覺得我們現在所為隻是徒勞掙紮。”
“既如此,不妨幹脆就漏些破綻給他瞧瞧。他覺得合理,行動也就越發大膽。”
皇帝不動聲色地用一顆子換掉對面咄咄逼人的攻勢,“謝卿從不言明心中所想,可藏了太多事在心中,不會像是陳年老酒發酵愈陳愈香,反而會苦澀無比,謝卿覺得呢?”
謝聞璟眸光微閃,他聽得懂皇帝在說什麼。
“多謝陛下關心。”
謝聞璟語氣平靜,垂眸關注棋盤,隻是沒再像以前那般散漫沒有規矩,他姿态端正,黑眸裡也有幾分認真。
從前那般肆意棱角分明的一個人,如今卻開始守起了幾分規矩。
皇帝默不作聲打量了一番。
有些東西變化得悄然無聲。
皇帝輕輕歎了口氣,卻沒再多說。他正值壯年,每日處理奏折都來不及,還要抽空來關心自家臣子的情感生活,他稍微有些力不從心。
想到這,皇帝正色道,“說說司馬川的動向。”
謝聞璟執棋的動作一僵,近期司馬川的舉動定與周瑾禾的露面脫不了幹系。他倒不是有意隐瞞,隻是今夜才是他與周瑾禾約定的日子,至于要不要讓皇帝提前知道,謝聞璟并不想多生事端,因為此事不宜現在提及。
但是周瑾禾這個身份定要有重見天日的一天,不論是代表周家還是代表諸多被迫害的世家的證人,又或是作為周月安的兄長親人,終有一日,周瑾禾要做回自己……
所以不論是出于哪一方面,他都要在現在為其鋪一點路,以免未來諸多變故,也預防他又被扣上一個欺君之罪。
“不瞞陛下,臣前日恰逢一位故人,他與臣淵源頗深,而與司馬川又有多般恩怨,對司馬川關注頗多,臣其實想先聽聽他是如何說的。”
皇帝聞言微愣,“你還有故友在京?”
皇帝沒驚訝多久,就繼續道:“你那位故友與他有關?”
謝聞璟颔首,“隻不過臣與他許久未見,而他也多經變故,輾轉流離,遭遇多般苦難。”
皇帝默然,能讓謝聞璟覺得活得艱辛的人可不并多。而能從謝聞璟口中提出來的人,也定非等閑之輩。
若不是此時局勢已然嚴峻,他都有些期待這些人才的到來。
謝聞璟垂眸,黑眸晦暗不明。
皇帝松了口,“那好,就等你查清楚再說吧,隻是不出二十日便是納貢之日,這段時日愈發不安生,謝卿想好該如何做了嗎?”
皇帝落子後擡眸正視謝聞璟,語氣認真:“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并不希望你出事。”
謝聞璟凝了眼皇帝落下的棋子,是生局。
謝聞璟黑眸微滞,而後他蓦地笑了笑,眉梢揚起,這一笑把連日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謝聞璟笑得無畏,他笑了許久,胸腔震動,似乎是真的開懷。
皇帝沉默地注視着他,半晌,謝聞璟止了笑,黑眸沉沉,幽暗的光在眸中閃爍,異常堅定。
“陛下,臣是一顆棋子。棋子碰地,正常,也在所難免。”
“若我一子傷,能換這一盤棋固若金湯,何樂而不為?”謝聞璟擡手指了指已成半圍局勢的棋盤,此時他眉眼肆意張揚,分明就是個灑脫不羁的少年郎模樣,好似全然不畏,哪有半分成熟穩重大殺四方的将軍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