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望生見到蘇晏的時候,眼前一亮。
蘇晏一身月牙白的圓領齊腰大袖袍,領口處繁複細膩的紋路像極了行雲流水般高妙的古曲。腰間一塊雕花玉佩,暗暗透露出一絲華貴,頭發半束,一隻烏木簪子橫于其上,盡顯低調内斂。
蘇晏的審美就如他的文章一般,辭藻華麗,對仗工整,完美得無可挑剔。更遑論他有一張令男人不屑卻又暗中嫉妒的臉,在女性群體中很受歡迎。
然而蘇晏大抵是有些時運不濟的,往前五年骈文在科舉中都占據上風,偏偏三年前朝中來了位大人,那位大人成為主考官以後,對這種浮于表面的華麗文章大為抨擊,轉而打響了“文道統一,道先于文”的口号。
蘇晏就是這場古文運動的受害者之一。原本他專攻骈文,隻因之前的社會風氣就是推崇骈文的。有了那位大人的号召後,不管蘇晏的文章寫得多好,省試中但凡與骈文沾邊的,統統被刷了下來。
蘇晏就這樣落了榜。
與他一同落榜的還有謝望生。
但謝望生不是因寫骈文落榜,他是純粹因為實力不濟,在一衆考生中被刷了下來。
蘇晏能結識謝望生,也是因為他從那次落榜後就意識到,一味地閉門造車是沒有出路的。他自五年前離開蘇家大宅之後,就一個人在鄉下别院居住,因為深居簡出,平時也不與人交際,就隻知道看書做文章。
所以古文運動剛起來時,他一點都不當回事。直到州試過了的第二年,他去參加省試,即興寫了篇雕潤密麗、聲律和諧、對仗工整的辭賦。原以為就算不得頭名,也能獲得入殿考試的資格,沒想到第一輪就被刷了下來。
後來找人一打聽,才知骈文的時代早已過去。
蘇晏意識到人脈的重要性,卻苦于放不下身段。他原本是蘇家嫡子,母親殁後父親娶了續弦,又與繼夫人生了一個嫡次子。
母親在時,蘇晏很受寵愛。加上他天資聰穎,五歲就能作詩做賦,族中對他寄予了厚望。
然而七歲那年母親死後,蘇晏就在繼夫人的設計下逐漸被邊緣化了。
先是莫名其妙地與母族斷了聯系,緊接着父親蘇懋與他龃龉頻生。再然後,族中子弟的能力測試中,他忽然目眩,頭昏腦漲之下無法答題,導緻族長長輩對他失望透頂,還說他如方仲永一般“泯然衆人矣”。
蘇晏知道有人要害他,可惜拿不出證據。母親早亡,父親不愛,繼母處心積慮趕他離家,同父異母的弟弟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就在這樣不招人待見的情況下,蘇晏憤而離家。
那年他才十六歲,那時候的他怎麼說來着?
“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
這是前人杜荀鶴的詩句,卻也正是他當時心境的寫照。
蘇晏以為,他能如淩雲木一般,在兩年後的科舉考場上脫穎而出,但現實卻給了他一個痛擊。
十八歲的蘇晏依舊是有些傲氣的,省試落榜,蘇家不曾派人找他回去,他也便咬牙在外苦撐。沒有門路,混不進上層圈子,他就隻能結識與他主動交好的寒門學子謝望生。
謝望生文章做得平平,但為人十分熱情好客。加上他善于交際,能言善辯,在蘇晏與他相識之前,他就已經結交了許多京城貴子,還時不時地受邀參加一些詩會。
蘇晏無意與他結交,但他看中了謝望生的交際能力;謝望生也不是蠢鈍之徒,知道蘇晏畫得一手好丹青之後,就趁機與蘇晏達成協議:
他替他每年作畫三幅,畫作不得署名,并且将别院的西廂房租與他住;他負責為他探聽京中消息,而且每次宴會都要帶蘇晏前往,除非蘇晏自己不想去。
這買賣對兩人來說都很劃算,三年間,蘇晏結識了一些京中子弟,但普遍沒有深交;謝望生也靠着丹青畫成為了文人圈裡的名人,頗受人敬仰。
對于自己的畫作被人冒名頂替一事,蘇晏沒有過多計較,名譽于他來說不過浮雲。他真正想要的,是官拜大學士,好讓那群瞧不起他的人統統跪在腳底。
最好的最好,就是讓蘇懋能感受一番,什麼叫做“錯把魚目當珍珠”。
蘇晏對父親始終是有氣的,别人看不起他、誤解他,他都不會往心裡去,但父親是這個世上除母親之外與他血緣關系最深厚的人了。可父親不僅沒有成為庇護他的羽翼,反而成了那群人的幫兇。
這也是蘇晏離群索居的最主要原因。
謝望生在短暫的愣怔過後,就揚起他那玩世不恭的笑臉,道:
“輕山兄,幾日不見,竟是更加豐神俊朗了,莫不是這風寒還有讓人姿容回春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