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過多計較，而是問：“倘若，我是說倘若。倘若我今日真的回不來了，而是死在了外邊，你會怎麼做？”

允知原本好不容易下去的情緒，被蘇晏這麼一設想，又勾了起來。他哭喪着臉道：“還能如何，第一件事當然是為公子收屍，然後，然後……”

然後如何，好半天也沒說。

蘇晏道：“不管你心中原本如何想的，也不說今日，就說以後。人是為自己而活，我也不需要你效仿那些忠仆殉主的情節，你隻需記得，不要被别人的眼光裹挾。”

說到這裡，蘇晏自己都愣了。原本他說這些，是用來勸慰允知的，怕他萬一得知自己的死訊，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很快他就想到了今日下午發生的事情。

是啊，不要被别人的眼光裹挾，這些勸慰人的道理，他都懂，怎麼一落到自己身上，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呢。

想明白這些後，他反而心情松暢起來，接着道：“别人怎麼說是他們的事，很多人嘴上說得高風亮節，但事情真落到他們頭上了，他們又有百般理由為自己推脫。所以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怎麼想。你想活就活，離了我，你能文善道，年紀又小，自可以學一門手藝養活自己。當然你想死也可以死，不過活着就代表有希望，死總是比活容易的，就算什麼都不做，活到一百歲，也是一段佳話。”

蘇晏的一番話，将允知心中的擔憂給驅散了。其實他之前哭公子，除了哭公子的死訊，何嘗不是哭自己的未來？

他十歲就跟着公子了，沒認識公子以前，他隻是一個大字不識的懵懂小兒。自從做了公子的書童，公子就帶他看書識字，還教會了他許多做人的道理。雖然公子的日常起居需要人照料，他也被迫學會了許多生活技能，但兩人生活所需的銀錢，都是公子在籌謀的。跟着公子，他才可以有吃有喝，不用為生計發愁，所以萬一公子去了，他一下子沒了生活來源，自然會惶恐，也會困窘。

他向往古書裡那些追随主子而去的忠仆，也疑惑自己倘若就這般殉主到底是為了成全自己的氣節還是單純地從衆？蘇晏這一番話，相當于提前為他鋪設好未來，将來若真有這一天，不管他如何抉擇，至少他都能過自己良心這一關。

想到這，允知朝蘇晏道：“公子放心，您一定會活得好好的，而且還會站得高高的，到時候，允知就是您的走狗。”

蘇晏被他這話逗笑了，敲了敲他的腦袋，道：“哪有人這麼說自己的，走狗可不是什麼好詞，難道你想公子我以後做個奸臣？”

允知道：“奸臣也好，良相也罷，公子該騎高頭大馬，坐五乘之車，而不是像如今。”

蘇晏卻覺得如今也沒什麼不好的。

斜月從烏雲裡露了出來，涼風習習。他們行走在鄉間小路上，兩邊是一臂深的麥苗，前面是影影綽綽的燭火。雖然走得艱難，但到底是往家的方向。

每走一步，蘇晏心中的滿足感就多了一分。人總是在無限接近幸福時才倍感幸福，他如今想來，前世今生，最惬意的時光竟然是與允知走過的這一段。不由得想起蘇晟說過的那首詞，他道：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晏知道這首詞，允知自然也知道的。他雖然不知道自家公子為何忽然提起，卻是道：“這詞寫得真好，我這一輩子，恐怕都寫不出這樣的詞句。”

蘇晏輕狂大笑，問他：“那你覺得，我做的詞，與這位大人相比，如何？”

允知的臉立即皺了起來。他想了又想，話在口中咽了又咽，還是道：“公子，我雖然心站在你這邊，但我也不能昧了良心。公子的畫技絕佳，但這詞……”

他道：“公子還是洗洗睡吧，您在作詞方面，确實比不過這位大人。”

允知說了實話，蘇晏卻一點都不惱。比起蘇晟那種明褒暗貶的做派，還是允知這種實誠比較可愛。

而且蘇晏從來不是禁不起批評的人，隻要對方批評得有理，他蘇晏也認。可蘇晟最可氣的一點在于，不拿事實文章做評斷，單說個人喜惡。

每個人的審美都是不同的，誠然好的作品能夠統一大家的審美，但蘇晏目前沒有這個能力。他隻能說，喜歡他作品的人很喜歡，至于不喜歡的，那就随他們去吧。

……

蘇晏的腳傷休養了七日，七日後，腳傷好了，謝望生出現在蘇晏面前。

他一身褚褐色束腰圓領長袍，頭戴小帽，帽上靠近耳後的位置還有一朵絹花。謝望生來，原本是來找蘇晏問罪的，但看到蘇晏的模樣，也被驚了一下。

“你……你做什麼穿得這般周正？”

隻見蘇晏将他那頭長發全部束了起來，頂上隻留一枚束發冠固定。身上則穿了件煙青色的圓領長袍，那長袍與蘇晏往日大袖衫的風格不一樣，竟是窄袖口的。不僅如此，手上還戴着束腕，腳上還穿了長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