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知堂内,再次鴉雀無聲。他們迫于陸長澤的威壓,當衆打開了那方玉盒。
好消息是:盒中沒有藏寶圖。
壞消息是:衆人各抱山頭,鬧得家翻宅亂,結果他們宗主早早在盒中放了親筆遺書,繼承者指定何人、誰人從旁輔佐、文氏産業細緻劃分到各個房頭,一應俱全,仿佛看透了今日情形。
再看落款,居然在三年前!
那一年的文斐初登首輔之位,年方二十八,背靠滿堂金玉,手握生殺重權,文比肩經世巨擘,武可敵邊關猛将。世家名臣,不外如是。
不可思議,這樣一個風頭無兩的人,那時候就開始安排身後事了?
衆人震驚難當,陸長澤亦難按心頭悸動——他展開手中那張薄如蟬翼的宣紙,透過筆走龍蛇的字迹,依稀可見當年那人的恣意灑脫,然而每一個字烙到紙上,皆如向死而生。
她……自知不得善終麼?
陸長澤逐排看到最後一個字,見落款之上覆了她的私章,正是“文斐如鏡”四個陽刻方字,白底朱文豔如血。他宛如被那枚紅印刺了目,驟然阖上雙眼。
衆人本就小心觀他神色,見他如此,不禁面面相觑。
他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出聲。良久,文老太君歎息問道:“敢問陸大人,是察覺了什麼不對麼?”
“老太君何必明知故問?”陸長澤睜開眼,眸中冷厲如常,“文大人這份手書不僅落了她本人的私章,還有兩枚印章,其人分别是你們文氏某位族老和……溫老太師。”
文穎失聲道:“宗主與族老的章,小人都認得,但另一枚印章當真是溫老太師所有?!”
如此說來,這封遺筆早已過了那位文壇大家的眼,不再是他們族中的秘辛了!這、這還如何逆轉形勢?
眼下作保之人有二:那位文氏族老,在得知文斐死訊之後吐血而亡,不足為慮。但那溫老太師是溫九思的祖父,德高望重不說,緻仕之前在朝中的勢力更是盤根錯節,他……豈會坐視文氏族人翻了孫女婿的天?
陸長澤橫去一眼,冷然道:“你在質疑本官的眼力?”
見文穎嗫嚅着說不敢,他雙指夾着那紙的一角:“既有溫老作保,爾等還要繼續辯麼?”
他修長的指尖微微一松,那張上好的宣旨便飄飄揚揚,猶如被風抱在懷裡左右搖晃,蕩到地上去。
不同于偃旗息鼓的文穎,文老三慌忙雙膝着地,兩手接住那封手書,仿若捧起世間無上至寶。他兩坨頰肉高高聳起,想笑卻像哭,兩條奪眶而出的淚水垂進了兩彎折起的嘴角:
“宗主慧眼如炬,願将重任托付于我!文老三在此起誓,來日定當全心全意顧全族人,必不負宗主所望!縱是廢寝忘食嘔心瀝血,也要撐住我洪豐文氏的大業——!”
他兀自跪在地上慷慨激昂,冷不丁有一人好奇道:“我聽你們念那手書,文如鏡定下的新宗主名喚‘文均’,與你何幹?你的名字不是叫……‘文黎’麼?”
文黎的哭腔戛然而止,他仰望滿臉懵懂的臻夫人,怔愣片刻。
不錯,他手中這份宗主遺筆寫得明明白白:宗主之位将傳給他的孫子,但條件是先過繼到溫九思膝下。
要麼過繼他最大的嫡孫文均,要麼讓過繼他最小的庶孫,選擇權交給文老三本人。若他選了後者,在這孩子及冠之前,由文均暫領宗主一職。
倘若文老三不願接受過繼,嗣子将從别的房頭挑一個,則選擇權交給溫九思,由她親自物色。
……不願接受過繼?怎麼可能,先攥到手再說!左右是自家孫兒,虧不了他這個當祖父的!
文黎神情一肅,目有癡狂之色,看向發妻:“裕娘——”
裕夫人暗罵那位宗主狡猾,這般會算計,怪不得不長命!文斐三年前哪裡見過他們家最小的庶孫,那孩子今年尚在襁褓!
這幾乎是明着讨要她親生的長孫了!
她丈夫必然舍不得讓宗主之位旁落到别的房頭,家中兒孫多,無論獻出哪個孫子,他都不吃虧。
對于她呢?文均是她最喜愛的孩子,年幼喪母,她親自養啊教啊,好不容易拉扯到他可以獨當一面,文斐來摘桃子,要他去管别人叫“娘”——
若是舍不得長孫,宗主之位就落到庶孫頭上了,以後這孩子被宗房抱去悉心照料,她親生的長孫辛辛苦苦忙活十九年,隻是為他人做嫁衣,最終還須物歸“原主”!
如此行事,先不說兄弟之間的罅隙,文均跟冤大頭有甚區别?她如何忍得!
隔着三年的光陰,裕夫人幾乎可以看見那位宗主沖她露出人畜無害的笑——
“這主意交由你來拿。若是舍得,你的嫡孫從此劃入我名下,若舍不得,我也優先考慮你家那個還不會說話的庶孫。如何,對你夫家這一支夠偏愛了麼?”
多年的修養讓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失态,但她實在氣悶,瞪着地上的丈夫,挂在臉上的笑容逐漸扭曲。
文黎見她神态有異,生怕這婆娘犯倔把到嘴的鴨子驚飛了,連忙起身對文老太君搶先道:“承蒙宗主厚愛,我自是千肯萬肯!能得他老人家的青眼,是兩個小輩的福分,至于過繼哪個孩子嘛——”
“茲事體大,容我夫妻二人商議片刻,請諸位稍待,我等随後回來。”他打了個哈哈,将文斐那手書小心翼翼放到案桌上,扯了裕夫人匆匆出了廳堂。
這對夫婦一去,就是小半個時辰,衆人等到前胸貼後背,才驚覺到了用飯的時候。
好在文管家早有預備,引他們移步山海堂用膳——這是文府平日大宴賓客之所,寬敞明亮,大圓桌均勻分布堂中,各式素食擺上了席,僞出了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馔。
唯有陸長澤這一桌,葷素俱全,其中最亮眼的當屬“雪乳釀魚”,湯水濃香醇厚,看得人食指大動。
同處一室,不通悲喜。文家人可謂是一半歡喜一半憂:那歡喜的,紅光滿面敞開肚皮吃個夠;那憂愁的,歎氣聲比動筷聲還響,輕重不一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