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轲坐在陸長澤對面大快朵頤,忽而放下口中的豬肘子,嘟囔道:“那文大人夜裡睡得着麼?連自個兒死後的事都算得清楚,這等心智,可惜了了。”
桌上沒有人應他,除了陸長澤和文斐,其餘人都默默扒飯,文計漁的臉已埋進了碗裡。他隻好繼續啃豬肘子。
文陸兩人坐在一起,皆出了神,各有各的心緒。
文斐靜靜盯着眼前的飯菜——以她對裕夫人的了解,最終過繼過來的孩子還是她最看好的文均。文均是從歹竹裡冒出來的好筍,資質上佳,文武雙全,品性正直醇厚。
即便如此……那孩子到底不是她自己的血脈。一招棋錯,滿盤盡輸,唯今之計,她所求的是自家女眷能得到善待,隻望自己沒再看走眼。
魏轲誇文斐,委實是誇錯了。她并非勘破了自己的死期,而是不得不提早遴選繼承人。
按她原本的打算,本不至于把潑天富貴拱手讓人。
少年時,文斐穩住自己在族中的地位之後,有過幾年隐姓埋名遊山玩水的經曆。一是她當年在京中風頭太盛,有意收斂鋒芒;二是……
她蓄意借此機會,偶爾扮成女裝,拉些順眼的美少年雲雨一番,反正趁着黑燈瞎火,人生地不熟的,人家也不識得她這個大名鼎鼎的文氏宗主。
待她誕下孩兒帶回京城,宗房就有子嗣了。就說是婢生子,生母難産沒了。尋常女子未婚有子,會被戳脊梁骨。偏她披了一身男皮,做這種事算不得驚世駭俗。
非但如此,還能敗一敗她私德方面的名聲、擋一擋撲面而來的桃花。那些講究體面的高門世家,下次派人與她議親之前,多多少少也會掂量一番。
至于生幾個,文斐沒想好,畢竟她也沒生養過。若是損耗太大,就生一個,不拘男女,大不了如法炮制,把閨女也僞成男兒養,美滋滋。
文斐的算盤撥得噼啪作響,可惜天不遂人願,當年路過驷縣,救下了姓陸的少年。
陸長澤其人,美則美矣,卻古闆到令人發指。她同旁人把酒言歡,他在隔壁備醒酒湯。她好容易勾住個俊秀少年,他默默負手立在他倆身邊。
今日說“三哥仔細宿醉頭疼,快些将這湯喝了”,明日勸“三哥,那位公子不似好人,咱們離遠些罷”,陰差陽錯攪黃了她好幾回好事,還招來了當時還是二皇子的皇帝。
二皇子微服私訪,正值熱血少年時,也是個多管閑事的主兒,回宮說了一籮筐的好話,先帝一道聖旨就把她和陸長澤打包送回京,從此她被迫踏上官場,再也沒有機會偷生自己的血脈……
掐指算算,若是當年計策成功,她的孩兒說不定長得比文計漁還高了。
往事不堪回首。一旦回顧,就會發現陸某人始終是她的命中克星,從頭克到尾。可恨當年她還與這豎子稱兄道弟嘻嘻哈哈。
文斐涼涼橫了旁邊一眼,碰巧陸長澤也清清淡淡望過來。她當即就在心裡狠唾了一口:棺材裡蹦出來的老古闆,白瞎了這張臉皮!
陸長澤始終按着她的雙手,問:“你的手亂動什麼?”
沒什麼,拳頭又癢了……文斐咬牙彎眼笑,蓦地張大嘴巴:“啊——”
陸長澤默了半晌:“作甚?”
文斐合上嘴,理直氣壯:“不該由你喂我麼?”
這回陸長澤沉默更久,沒搭理她。
文斐歡呼一聲:“那我自己吃!”
“别動!”陸長澤用力按住她試圖伸出鬥篷的手,腮幫子一陣繃緊,忍了又忍,“你坐好,别動。”
“噢。”
他冷眼掃了一圈埋頭幹飯的下屬,最後盯着對面昂首挺胸的魏轲。魏轲後知後覺愣了愣,學着同僚的樣兒,默默埋低腦袋啃雞腿。
再一斜眼,見傻妻繼續張大嘴,像嗷嗷待哺的雛鳥:“啊——”
陸長澤左右權衡了一番:此處人多眼雜,讓阿溪劈暈她顯然是不成的。也不好讓她餓着,真餓壞了,這傻子倒地上打滾就不好收場了,那裙裳……
他心中長歎,認命端起碗,親自舀了濃白的魚湯,一勺一勺送進文斐口中。
文斐啧啧吃着,緊着他舀湯的空檔頤指氣使:“光給湯吃不飽,來點肉啊!”
陸長澤冷瞪了她一陣,那眼風就跟下冷刀子似的。
無奈對方臉皮堪比城牆倒拐,直接點起菜名來:“我也要紅燒豬肘子……雞腿!乳鴿!那盤燒鴨也給我夾幾塊!!”
他面無表情,上墳似的打量滿桌菜式。她倒是會吃,這幾道肉菜都被夾過了,唯有那道雪乳釀魚沒有人動過,想來是鲫魚多刺、食用不便。
陸長澤果斷夾了魚腩和魚尾,伸着銀筷在碗裡一通挑揀,似在挑刺。
這下輪到文斐沉默了。
魚腩确實鮮甜可口,但魚尾的刺多如牛毛,如何吃得,用筷子挑得幹淨?陸某人的報複來得這樣快?
她卡過魚刺,有些陰影,從前吃這道雪乳釀魚,除了魚腩和魚湯,别的部位是一概不吃的。
文斐秒變乖巧狀,期期艾艾:“阿澤,我隻吃魚腩好不好?”
“不可浪費。”陸長澤眯了眯眼,像在故意跟她作對,先夾了一塊魚尾遞到她唇邊,“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