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變色,一道道閃電裂開天際,卻遲遲沒再落下雨來。長街之上,走兩三步就會遇到一處水窪,偶有馬車經過,便會掀起一片污濁的水花。
“那邊在清街呢,幾時能過去?不如咱們繞道罷?”
小姑娘扯住自己祖父的袖口,話剛出口,就見那層層疊疊圍起來的侍衛破出一道口子——
烏雲壓頂之下,一騎白馬疾馳而出!禦馬之人衣袂翻飛,懷抱一女子,策馬從他們眼前掠過!
她驚叫,唯恐馬蹄踏上水窪濺她一身,連忙跳了開來!
誰知那人單手控着缰繩,驅着馬兒靈巧騰挪,愣是沒踩到一片水窪!端的是英姿飒爽,錯眼看去的人甚至來不及思忖他懷中的美人為何五花大綁……
“這郎君!”她嘿了一聲,笑道,“帶人騎馬也能騎得這樣俊,在中原真真少見!”
“那是你沒見過教他騎術的那位郎君,那身手才叫真的俊。若早些時日接你進京來,你也能一睹其人風采。”
她奇道:“是誰?”
随着馬蹄聲遠去,侍衛們猶如退潮的海水,四散消失在了人群裡。
遠遠地,傳來一陣噼裡啪啦的鞭炮聲——沉寂了許久的文府,湧出幾隻跳動的人影,他們挑着火紅的鞭炮熱烈舞動,似乎正在慶賀着什麼。
“不提也罷。”包掌櫃壓低了自己的鬥笠,蒼老的眉眼隐入陰影中,口中逸出一聲歎息,“人走茶涼啊。”
……
“好個文如鏡,枉朕還想着要招攬他!”皇帝怒而拍案,“他偷偷備這手書是什麼意思?要天下人說朕嫉賢妒能,逼得他早早備好身後事?”
張公公陪笑道:“陛下息怒,文大人這一手,縱是防着什麼,也不是沖着您來的。您想呐,那是三年前……”
但這并沒有撫順皇帝的毛,他的臉還是黑如鍋底。
文斐少時名震天下,後來入了仕途,在民間的官聲更是一騎絕塵。這樣一位注定青史留名的能臣,在他登基之初殒命,背地裡不知多少人傳過他這位新帝的閑話。
若非有陸長澤在前邊作擋箭牌,隻怕這段日子身處風口浪尖的人就是他了!
張公公續道:“奴婢倒覺着古怪:洪豐文氏是百年世家,經由文大人之手躍居世家之首,規矩雖比不得咱們皇家,但也是能壓死人的,少不得在傳宗接代上多下功夫,為何這一氏宗主……對别人的孩子如此上心?”
“他這人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偏偏戀上溫九思那個病秧子,如何生子?”皇帝甩着手中的玉佩,不耐煩道,“多半是對他夫人允了什麼諾,像他能幹出來的事。”
“饒是如此,他收養文計漁之時并未婚配,不過是個半大小子,與溫九思有何幹?當初他栽培文計漁那架勢,分明是當成當家少主來養。”
“文斐其人,不能以常理論之。”皇帝本在氣頭上,見這老奴越說越偏,覺出一絲好笑來,“你瞧着他架勢鄭重,殊不知當時他幹的大事多了去了,樁樁件件擺到眼前,此事壓根不值一提。”
張公公卻堅定搖頭:“陛下可知,什麼人會執着于尋旁人的血脈做後繼之人?”
“噢?”皇帝挑眉,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會做這種事的人,多是……像奴婢這樣的無根之人,注定無後,一眼就望到了頭,是以,自己還是個黃毛小子呢,就急着認幹兒子。”張公公面露卑微,忽而詭秘一笑,“但文大人何必如此?”
“你是說——”
張公公的嗓音壓低了些:“陛下,他……文大人他,莫不是有什麼隐疾?”
“我成親多年膝下無兒無女,對文計漁也視如己出,”大殿門口傳來陸長澤的嗤笑,他疾步行進殿中,目如冷刀橫向張公公,“如公公所說,我亦是個有隐疾之人了?”
張公公被唬了一跳,說閑話被人抓了個正着,已十分尴尬,沒料到陸長澤還主動将閑話扯及自身!他慌忙彎着背,連聲稱不敢。
陸長澤冷哼一聲,撣袍向皇帝行禮。
“欸,長澤快起!朕視你如手足,私底下不拘這些禮數!”皇帝三步并作兩步下了台階,一邊扶起他,一邊向張公公使了眼色。
待殿中其他人退去,皇帝話鋒一轉,龍目炯炯:“不過親兄弟也該明算賬。先前叫你回府修養,你埋怨日子太過閑适,順走内閣好些折子,好……這回朕正兒八經讓你推文計漁上位,你怎當作耳旁風?”
“洪豐文氏并非鐵闆一塊,文計漁的路在别處,不必入局當那宗主。”
“不是鐵闆一塊?”皇帝哂笑,“人心多變,你和文計漁皆遠離文家多年,如何分得清誰能拿捏?”
那至少也裂成了泾渭分明的兩塊,陸長澤思及在文府見識的那波變臉,隻覺那口子好撕得很。
他淡淡道:“臣心裡有數。”
皇帝仍覺滿腹牢騷不得解:“能一步到位的事,何以這般磨磨唧唧,你怕什麼?怕文計漁鎮不住文家人?朕勸過你許多回了,别總跟個老母雞護崽似的!”
說到這裡,他見陸長澤那眉尾猛地一跳:“你看看,又不服氣?他也大了,正是該曆練的時候,朕還指望他日後挑大梁呢!你護得了這孩子一時,護不了他一世!”
陸長澤木然看了他半晌,忽道:“陛下可知今日鎮北将軍在文府殺了一名采花賊?”
“怎麼?”
“文計漁在嶺南追捕此賊,無奈屢次失手。此賊報複心極強,大約是循着他的出身,故意潛入文府虐殺丫鬟……等到幾日前,臣才得知此賊行迹。”
“你是嫌文計漁不頂事?”皇帝皺眉安撫道,“事要看兩面,依朕看,能從嶺南追查至京城,這份擔當也是官員中少有的,咱們得多給他些時日,再打磨幾年就好了。”
陸長澤搖頭:“他初到嶺南,人地生疏,哪能那麼精準盯上一個采花賊?是文斐傳信給他的。”
“那又如何?”
“彼時文斐身在京城,臣算過,她要獲悉此事,至少也在八九個月前。臣曾統領刑部,手中撒出去的眼線亦不在少數,他們卻比她的手下遲了整整九個月。”
整整九個月——這五個字被他咬得很重。
皇帝越聽越是郁郁,心說文斐神機妙算也不是頭一回,誰不知道那家夥能幹啊?但再神機妙算,也是變相折在他手裡了。
陸長澤究竟是什麼意思,莫非是來引發他的内疚?他正丈二摸不着頭腦,就聽眼前這位新任首輔緩緩道:
“陛下,不好奇文如鏡是如何辦到的麼?”
皇帝長歎一聲,沒接話。
“臣此行前往文家,正是要确保她生前的安排能落到實處。”陸長澤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她既布後手,必早有準備,此刻最了解洪豐文氏的人,該是她看好的那位少年。與其讓文計漁進去抓瞎,不如從文均入手。”
皇帝心頭沒由來地一顫,蓦地望向這少時結識的好友——
一路看着這個人從無名之輩攀成群臣之首,眼見他與昔日摯友割袍斷義,眼見他為了權勢愈發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