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女子瞧着身形小巧,卻是百裡挑一的大嗓門。
尚未逃離的賓客聽那叫聲,隻覺凄厲如鬼,一時竟不敢動彈,驚疑不定相互打量,活脫脫成了驚弓之鳥。
在這煙火連天的當口,不知誰帶着哭腔嘶喊了這麼一句:“方才我挨了好幾下,莫非就是有人趁亂傷人?”
“對啊,我也被打了,肋下還疼着呢!”
“等等……你們什麼意思?那兇徒就藏在我們當中?”
一句接着一句的哭嚎,羅織成一張驚懼的網,籠罩了這群六神無主的人。
捂着耳朵的女子流了半脖子的血,眼中有熊熊怒火:“必是如此,不然那人如何割去我的耳垂!”
她驚怒交加,沖身邊的人一個個揪過去,大有同歸于盡之勢:“是誰使的這腌臜手段?給老娘滾出來!”
混亂中,幾人撕作了一團,扯得發亂衣散、臉紅脖子粗!這一仗幹得周遭的人連連後退,帶累了好些人跌倒在地,一層疊着一層——
那唯一的出口終于被堵住了,人潮再也沒法往前湧進一步。
被堵在後頭的女眷,見前邊的人遲遲未動,急得大嚷:“糊塗東西,要打出去再打,怎在這裡扯頭花!再這般拖下去,誰知下一個被打殺的人是誰?”
“合着削的不是你的耳垂?”那打人的女子以一當十、毫無頹勢,拔下頭上的珠钗就朝後頭擲去:“我曹六娘把話撂在這兒,今日這事不理清楚,誰也别想走!”
她丢得又兇又準,啪地一聲那珠钗就砸到對方臉上,對方啊呀一聲掩面哭了起來。
眼看又要引起新一輪的騷亂,就在此時,煙火陣戛然而止——驟然的冷寂,讓整片天地都顯得虛無,猶如噩夢初醒。
風風火火如曹六娘,也不禁停了罵聲,隻聽得風聲中夾着蟲鳴,四周啜泣聲嗚嗚然,教人不敢造次。
“你們還是早些散開的好。”一道清亮但不容置疑的女聲傳來。
她們尋聲仰望,隻見一高挑美人立于案幾之上,碧色裙裳在夜風中翩然而起,宛如仙君下凡俯瞰世人。
曹六娘恍惚了一陣,眯眼看清那人的面容,更加火冒三丈:“臻夫人,奉勸你少管閑事!”
“你不是想知道誰削了你的耳朵?”文斐沉下臉,神色肅穆,“方才有位姑娘磕碎了酒杯,拿起瓷片就沖到你身邊去了,便是她幹的。”
曹六娘也是破罐破摔了,管她是個什麼來路,當即拳打腳踢硬是撥開旁人,來到文斐面前,揪住她的袖子張口就罵:
“你個傻子,敢來包庇真兇?我可不比你們京師貴女,小時候啥體力活沒幹過,就沒聽過有人能用瓷片削肉的!”
文斐任由她揪着,凝目打量她身後那些女子,沒瞧見想找的人,倒是不遠處那人疊人的情形讓人憂心。
再不管就要出人命了。
她歎氣。
“說話!”曹六娘作勢要将她薅下案幾,嘴裡喋喋不休,“歎氣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就給老娘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最煩你們京城這些故作高深的人!”
怎料文斐下盤穩如泰山,把個曹六娘累得氣喘籲籲,也不曾挪動一步。她不以為意,那隻被扯住的袖子一翻,攤出一隻玉潤潤的手掌來。
“打甚啞謎?”曹六娘瞪起雙眼,喘着粗氣咕哝道,“手指頭生得怪好看的,顯着你了……!”
文斐面肌一抽,沒忍住給了她當頭一個爆栗:“看我手裡的東西!”
什麼亂七八糟的!!
曹六娘吃痛,定睛一看,見她掌中是半隻白瓷酒杯,張口又要開罵。
“諸位——”文斐捏着那半隻瓷杯高高舉起,揚聲截口,“這是行兇之人嗑碎的酒杯,另一半定然還在此人手中!你們出不去,她也出不去,不如各自回到席中落座,叫她無可遁形!”
那些靠近小徑的人不幹了,她們廢了好大力氣才擠到這裡,途中不知捱了多少撕扯推搡的苦,出口近在眼前,這就要她們回去?
有人怒道:“此處兇險,早些離去才是正經,我才不管你們要抓哪個!”
有那說話婉轉些的,亦是滿臉焦急地催命:“不是我等不聽勸,隻是……唉!臻夫人您什麼也不懂,莫來添亂了!前邊的,快些挪一步呀!”
前邊的人哪裡是不想挪?
那裡早有了踩踏之态,疊羅漢似的,在小徑處壘起了一小錐人山,一寸也動彈不得。
文斐個子高,站得也高,看得分明。她前世見過這等踩踏事故,深知其中兇險,但她并不提這茬,隻說風涼話似的笑:
“行,你們自顧自跑去。兩條人命橫在這裡,你們讓她跑了,也該想想我爹是誰、我夫君又是誰?回頭他倆少不得要差人提審你們,看誰經得起查來!”
她這一笑,沒心沒肺的樣子直叫人心裡沒底。
衆人恍然:是啊。林臻兒固然不成器,其父其夫卻不是省油的燈,案子落到他們手裡哪有輕易消停的?
就算陸長澤不再坐鎮刑部,督察院頭把交椅,不還是林旭枝在坐?
在場諸人空挂了一個官眷的頭銜,回到自個兒家中,論起來各有各的難處。
要真到了被反複提審的地步,她們在夫家受些責難就算了,那在朝為官者,少有手腳幹淨的,一來二去,萬一讓督察院翻出了什麼陳年舊賬,牽連到自家老爺的官途……
人潮陷入凝滞。柳洛見狀,如蒙大赦,連忙大聲附和:
“臻夫人此話在理!此事沒個了結,在場所有人都難證清白,請大家信我一言,莫要自亂陣腳,兇徒膽敢在這裡動手,就是不把咱們侯爺放在眼裡!衛平侯府定會給諸位一個交代——”
“哄騙三歲小兒呢,人家會老老實實抓着瓷片讓你們搜?”曹六娘嗤了長長一聲,染血的手指遙遙指向柳洛,“你怕事情鬧大了回去不好跟主母交代吧,我看最不清白的人就是你!”
難得柳洛也有被噎到語塞的時候,那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難看至極。
曹六娘平白沒了一塊耳垂,正覺火辣辣,疼得她逮誰咬誰,攢了一嘴粗野髒詞要繼續噴人,忽覺耳部一陣清涼,她轉頭——
“别動。”文斐伸手抵住她的額角,壓得她腦袋微傾,另一隻手的指尖輕嗑掌中的小瓷瓶,将泛黃的藥粉抖落到那處仍在冒血的傷口上,“這金瘡藥你先用着。”
曹六娘拿餘光剜她:“我不信你們能靠一片白瓷搜出人來……”
“好好的耳朵,就這樣缺了一塊,你不想抓住那人?”
曹六娘憋氣,奪過她手裡的瓷瓶,不說話了。
文斐垂下眼睫,斂去眸中愧色,袖手睥睨底下的人:
“碎瓷好丢,衣裳難解。那傷人的姑娘不難找,她穿着一襲水藍色的裙裳,好認得很。”
……
黃叔端冒着夜風進到廳堂,遠遠地,便見七八個女子被婆子押走——
她們縛了雙手,面有憤慨驚慌之色,看其打扮,主子丫鬟兼有,身上則是一水兒的藍裳。
他側目看着,滿心困惑,喚住了為首的女管事:“張管事,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