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管事揮手讓人繼續押送,疾步行來,深深朝他行了一禮:
“回黃二當家的話,席間出了纰漏,有兇徒暗中蓄意傷人,這幾位……難證清白,暫且看押起來,奴婢已派人去報官了。”
黃叔端面色微沉:“我看了其中還有朝中哪位大臣的寵妾,你等并非官差,怎可自行羁押?”
“您在湖上,不知當時的兇險,這回……出了人命。”張管事伸出兩根手指隐晦地一抖,目光越過他,落在吳婆子身上,“陸府兩位夫人受到不小的驚吓,宜夫人更是暈厥卧床,若不謹慎些,回頭首輔大人怪罪起來,我等擔待不起。”
聽到“人命”二字,黃叔端蹙了眉。吳婆子臉皮一白,連忙告辭去尋常宜馨。
待她走遠了,張管事續道:“臻夫人托奴婢給您帶一句話:她覺着茶房今日備的茶水還不錯,您若得了空,不妨去飲一杯。”
黃叔端暗暗記下,嘴上則說:“臻夫人素來糊塗,她的話你也當真。”
“主子吩咐,奴婢不敢不從。”張管事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您似乎……并不擔心臻夫人的安危?”
當然不擔心了!以三郎的身手,黃叔端隻怕受傷的是别人。
但這話問得不妥,問得誅心。
他想起今日柳洛安排的石亭之約,忍無可忍,原地化身連珠炮:
“陸大人的妻子,幾時輪得到我去擔憂!她見我就是圖些新鮮玩意兒,偏我又惹不起她那閻羅似的夫君,除了給她上供還能怎的?洛娘是什麼意思,拿我借花獻佛去了?”
這興師問罪的姿态,這擲地有聲的責難,震得張管事一愣一愣的。
她喃喃道:“奴婢憶及往昔,故有此問,與洛姨娘不相幹。”
黃叔端一團怒火撲了空,尴尬道:“什麼往昔?”
張管事陷入了回憶,眼角揚起細密的紋路:
“上回見到這孩子,她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彼時您與其他幾位公子對她多有照拂,每個人啊……都顧着她,好似捧着一團易碎的珍寶。其情其景,猶如尚在昨日。”
那得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曆?黃叔端不記得她說的具體是哪一樁了。
“侯爺。”張管事喚道。
黃叔端愣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的背後空無一人。
“您若知道她變得這般聰慧,”張管事的嗓音低沉了下去,“必然很高興。”
冬夜裡的風,冷飕飕,灌得人汗毛倒豎。
黃叔端幹笑了一聲:“侯爺他……與林臻兒也有交情?”
張管事目光癡癡望着他,又像透過他看到了别的什麼。
“造化弄人。”她說。
……
茶房中,文斐攏着狐裘獨自靠着窗框,俯視閣樓下黑壓壓的假山樹影。
不同于白日裡的仙氣飄飄,入了夜,周遭的婆娑樹影沙沙作響,宛如一群蓄勢待發的兇獸,陰森森匍匐在地,随時要将人吞噬殆盡。
聽見背後深淺不一的腳步聲,她不用回頭就猜到來人是誰,懶懶道:“遇見什麼了,讓你着急忙慌的。”
“衛平候府那位張管事,你可見過?”黃叔端四顧無人,這才放心靠近,“她神神叨叨的,在對着牆說話!”
他一路匆匆行來,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此刻盯着文斐的背影,後知後覺想起——
眼前不就有一出活生生的借屍還魂麼?
下一句話不禁打了顫:“三郎,這座别院,不……不會有什麼髒東西吧?”
“許是她舊疾複發了?”文斐搜刮了一下過去的記憶,輕描淡寫,“她年輕時是衛平候房裡的人,犯過瘋病,被打發到别院來了。具體何故,我沒打聽過。”
看着窗外黑洞洞的夜幕,黃叔端突然有點怕她轉過頭來。
“那我得去跟洛娘說一聲,總不好讓她一個人杵在那裡。”他幹巴巴說着。
文斐淡淡道:“且晾一晾你那熱心腸,我……”
“也不廢多大功夫。”黃叔端轉身欲走,就感到有一隻手冰涼涼地觸到他的手腕。
他驚叫一聲甩開那隻手,踉跄着失了平衡!那隻手,鬼魅似的扣住了他的臂彎,大力一扯就讓他重新站穩!
這是什麼手速!他震驚擡頭,視線和文斐撞到了一處——
那一刻,在黃叔端臉上,文斐看到了貨真價實的恐懼。
她松開他,擡起那隻本不屬于她的手掌盯了片刻,又觑了一眼暗沉的天色,沉默着後撤一步。
沒有問為什麼,她猜到了。
黃叔端垂首良久,擡臉的笑比哭還難看:“你的手怎那般冷,驚了我好大一跳。”
文斐又看了眼自己的手,抿唇一笑:“天寒地凍嘛。”
“我……”
文斐擺手,神色恢複如常:“不妨事,你先去。”
黃叔端嗯了一聲,再次轉身,但他沒有離開。
這回輪到文斐看他的背影。
見他遲遲不動,她無奈地笑:“快去快回,我還有事同你說。很要緊的。”
兩人自小交好,文斐對他那文弱的性子摸得徹底,當下此情此景,便有些擔心他會一去不返。
她想了想,像怕吓着他似的,輕聲道:“不如我送你一程?我遠遠跟着就好,你該聽人提過了,這裡不大太平。”
誰知下一瞬,這老友蓦地旋身回來,兩步并作一步,給了她結結實實一個熊抱。
文斐愕然:“有益兄?”
黃叔端松開她,還發着抖,卻将她那隻僵在半空的手裹在自己掌中,用力揉搓着,直到她的手恢複了溫軟。
“我給你暖暖,就不冷了……”他依舊垂着頭,悶聲道,“臭小子,一點都不懂得照料自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