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斐飒飒出門來,尚未開口說話,先捱了一頓捶。再看那常宜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被捶的人是她自己。
圍觀諸人個個目瞪口僵,沒想到臻夫人前一刻在衆人嘴裡死得透透的,一轉眼就大變活人立在這裡。
更奇怪的是,她手裡還提着一個被紅繩五花大綁的……呃,鹵豬頭?
衆人巴結了她半日,捧她的話那是張口即來。可也挨不住此情此景,委實教人摸不清路數,思來想去……得,多半是這位臻夫人娘胎裡帶來的瘋症又犯了。
于是外人紛紛識趣後退,一時間沒有哪個敢上前攔一把,也來不及去細想她身後為何跟着黃叔端。而陸府青竹苑的人,更不會出手去阻,她們嘴上喊着“夫人仔細手疼”,手上默默按住了文斐——
這一通裡應外合,看得外圍的黃叔端歎為觀止。他心中暗暗感慨:真真活久了什麼都能見到,文三郎也有啞巴吃黃連的一天。
常宜馨看似柔弱,到底侍奉祖母多年,捶肩捏腿這些活計,全是她親自來的,是以很有些手勁兒。
她劈裡啪啦一頓捶打,是個活人都覺肉疼。
可憐文斐人前不好暴露身手,生生扛了好一陣,眼見身邊諸人活似隻會幹瞪眼的木頭,多半是指望不上了。她沉沉歎了一聲,一晃肩頭接連躲過兩拳,蓦地提起那豬腦袋!
常宜馨正眼淚汪汪砸得痛快,沒個防備,下一拳攮進了豬嘴裡!駭人得緊!
她大叫一聲抽回手,就見手上滿是冷凝成乳白膏狀的豬油,油油膩膩,給她惡心得不行,再也顧不得别的,一疊聲喊人拿水來淨手。
寂靜的人群裡,發出一聲冷呲,響亮且突兀。
又是那曹六娘,她抱臂斜視,嘴角撇得要沖出下巴:
“京城的千金大小姐就是不一樣哈。在鄉下的窮苦人家,哪天能撈到點兒豬油吃,高興得跟過年似的。咱們宜夫人倒好……快些,快些拿水來~來給我淨手!”
她古裡古怪模仿完常宜馨方才那句話,高聲哎呦一聲:
“也不知平日是如何奢靡享受!我幼時還在鄉下之時,便聽過陸大人辦案的名聲,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哪個不是提起就誇喲,都說他清正廉潔。等我進了京,聽着就不像那麼回事了。如今他還要遭那什麼八字石頭的天譴,哎呀呀,怕不是受後宅拖累吧。”
文斐本不想與這姓曹的小姑娘多加糾纏,畢竟她才削了人家的耳朵,是意外不假,歸根究底,還是她彼時思慮不周——然則局勢不明,她不能坐視曹六娘繼續煽風點火。
再者,雖說她也覺着陸長澤是個合該遭雷劈的玩意兒,但你要罵就直接罵他本人好了,老扯他剛過門的小媳婦作甚,聽着怪不痛快。
她龇了龇白森森的牙,笑道:“原來我等小小女子有這般能耐,還能把一個朝廷命官拖累到天譴降世。那敢情好,若有俠女看不過哪位貪官污吏,隻管嫁給他作威作福,坐等雷公來劈就好了。”
“我原也不信,怕冤了陸大人。”曹六娘也冷笑譏諷,“但人在做天在看,那塊石頭上明明白白就有這八個字!天雷降世,必有災殃!”
“什麼石頭?”洛娘看向姜嬷嬷,驚訝萬分,“此事為何無人來報,當真有那樣一塊古怪的石頭?”
“這等閑雜之事,怎好拿來驚擾娘子。”姜嬷嬷面不紅心不跳,絲毫沒有被抓包的窘迫,“老奴反倒覺得,有此怪石,過于蹊跷,必是有人利用天災故意擾亂視聽,諸位貴人切莫入了那厮的圈套。”
“哪來的老婦,這裡也有你說話的份!”曹六娘把眼一瞪,刀子似的剜過去,“我親眼所見,是天然裂成的縫隙,真真的,不是寫上去的!”
文斐微訝:原以為所謂八字石頭是以訛傳訛,結果真有人弄了來,這是要坐實什麼?
瓜田李下,難辨嫌疑,衛平候素日與陸長澤不合,也沒必要在自己的地盤訛他,難不成,他已然得知獨子已逝,坐不住了?
曹六娘是個嘴快的,根本不給旁人插嘴的機會,扯開嗓門就喊:
“就說那文大人,從沒聽過他有甚舊疾,好好的怎就暴斃了!天地良心,鄉親們托了一麻袋臘肉給我,讓我獻給英明神武的文大人,我前腳累死累活帶進京來,後腳他就沒了!這讓我以後如何衣!錦!還!鄉——!!”
文斐不着痕迹抽了抽嘴角,心說那你人還怪好的嘞。
曹六娘氣勢熊熊,論聲量無人能與她争鋒,往日在鄉下,誰也不敢跟她怼上,哪裡想到赴個宴還能把耳垂赴沒了?
心裡那股邪火就是壓不住,她見誰就想咬誰,不知怎的,看着臻夫人那圓潤的耳珠,越看越來氣。
她吼了幾遍,見文斐始終扶額不言,想起這臻夫人方才被常宜馨一頓暴捶也不見惡語,顯見是個不能成事的軟腳蝦。
與旁人不同,其他賓客或許對天譴之石将信将疑,膽大如她,當時急着下山,愣是繞過屍體親眼見到了那塊怪石,因此她對于陸府即将遭難的傳聞深信不疑,不由惡從膽邊生——
是左都禦史之女又怎樣,閻王要誰今夜死,誰就見不到明日的日頭!曹六娘憤怒地捏緊了拳頭,林臻兒算個蛋!
她立刻竄到文斐面前,踮起腳尖指着鼻子罵:
“除了你夫君,誰還有能耐引來天怒?像我們這些在内宅混口飯吃的弱女子,想幹點壞事也沒得權勢,不是你們陸府,還能是誰!都說文大人是文曲星轉世,陸大人偏要同他作梗,我看是老天開眼顯靈了,就該降雷給你們阖府劈劈!”
她手指沖文斐一通亂戳,刹那間是存了些許壞心的,有那麼幾下差點戳到文斐的眼珠子。
卻不料文斐仗着身量高挑,旋身一轉,那提着鹵豬頭的胳膊就挎到了她肩上,她隻覺胸腹莫名一片悶痛!
她定睛一看,捂住胸腹氣了個倒仰:“豬頭拿開!把我新衣裳都弄髒了!”
“嗯?”文斐另一隻手捏捏她的臉蛋,混不吝地笑,“你不是說,鄉下窮苦人家撈到一點兒豬油都像過年麼?怎的,現今叫你撈着了一大片,不高興?”
“誰窮了?誰苦了?”曹六娘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張牙舞爪,“我說的是别人——”
“原來如此。”文斐愈發摟緊她的脖子,親親熱熱道,“萬萬沒料到你是這樣仗義執言、助人為樂的大好人,自己日子過好了還牽挂着旁人的水深火熱,着實令我欽佩,今夜我要同你一起睡。”
“啊……啊啊?!”曹六娘宛如當頭一棒,完全想不通她後邊兩句話有什麼關聯!
旋即她警鈴大作,尖聲怒喝:“誰要與你同睡!你——”
“我合該遭雷劈。”文斐從善如流,笑眯眯地搶白,“光劈我一個人有甚意思,獨劈劈不如衆劈劈。”
這都什麼怪詞?曹六娘驚掉了下巴,又見她冥思苦想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