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娘瞪眼,滿是不可置信之色:“姜嬷嬷,這話何異于颠倒黑白?自我進京,一貫拿你當半個長輩敬着的,你不能坑害我!”
風極大,吹散了姜嬷嬷的發絲,她沒有回應洛娘的責難,而是耷拉眼皮側起一邊耳朵,看着像耳背聽不清。
見狀,洛娘面色更惱,正要細細與她理論,忽聽耳邊嘎吱一聲脆響!
是姜嬷嬷的手,将一段飛來的枯枝碎成了兩截!她驚愕掩唇,完全看不清這老婦的手如何來到她的臉側……
姜嬷嬷沒事人似的,拿其中一截枯枝去绾滿頭的銀絲,恢複了絮絮叨叨的做派,好似方才那一幕是洛娘的幻覺。
“娘子,這邊風大,山上密林叢生,如這般随風刮飛的枝條不知凡幾。老奴到底年紀大了,您再多待一會,隻怕下一回護不住您呐。”
“侯爺不來,我不走。”洛娘往後踩了一步,額上冒出薄汗,“出了這樣大的事,他兀自躲着,就不怕我有個三長兩短?縱是不顧及我,也該顧着我腹中的孩兒呀!”
“您命人将這些屍體運到這兒來,折騰出這許多動靜,也請不來侯爺。”姜嬷嬷绾好了發,又扶住洛娘的胳膊肘,“莫再犯糊塗了。”
“不行,我不能讓旁人挑了理去,這些屍體的處置,我必須清楚首尾!”洛娘試圖甩開她的桎梏,“如若不然,你讓侯爺來見我,事到如今,除了他,我誰也不信!”
“侯爺身份何其尊貴,這等小事不必勞動他出面。”姜嬷嬷面上無悲無喜,耐心當真是極好。
然而這老婦越冷靜,洛娘就越崩潰。
她哭得找不到北,全然沒了平日裡的穩重:
“小事……是呵,他是尊貴的侯爺,那我呢?死了這麼多人,我一個婦道人家如何擔得起?我該如何給林陸兩家交代,又有什麼臉面去見臻夫人?原打算辦一個新奇的詩會,怎料到攤上這等血光之災……”
“娘子莫慌。”姜嬷嬷穩如泰山攙起她,“這些人,再如何受主家重用,也不過是簽了賣身契的下人。這事看似棘手,卻也好辦。”
洛娘紅着眼追問:“你别含含糊糊诓我,細說我聽,怎麼個好辦法!”
“畢竟皆是苦命人,侯爺不忍見此慘景,便許她們厚葬,外加每人五十兩紋銀送去各自家中。至于林老大人和陸大人,他二人若有異議,侯爺自會出面,何需驚動娘子?”
“每人……五十兩紋銀?”洛娘止了哭聲。
“是,須知這些人賣上幾輪都值不上這個價,更遑論她們的死是天災所緻,呵,也就是咱們侯爺心善,願意施以厚恩。”
洛娘靜了靜:“說的也是。”
“這就對了。”姜嬷嬷看她那模樣是吃了定心丸了,便伸手幫她将亂發掖到耳後,“您隻需安心養胎,憑借侯爺對您的寵愛,這一關出不了亂子。”
“嬷嬷……我并非信不過侯爺,隻怕捅我刀子的,會是身邊的人。”洛娘沒點明“身邊的人”是誰。
但姜嬷嬷顯然心知肚明,她微微皺了眉頭,沒再回應什麼,隻吩咐那六個推車的仆人:“将這些人拖去地窖安置,沿途痕迹要洗刷幹淨。”
為首的粗壯漢子低聲道:“回嬷嬷,這般寒凍的天,洗刷怕是要結冰,不如讓雪蓋去……”
“那就用燒滾了的水澆,融了再洗。”姜嬷嬷淡淡道,“往日我不常來别院,想不到爾等如此松懈。推了這一路的血,不知道的,還道這兒出了什麼驚天大案呢。做事再這般潦草塞責,我也往你們家裡各送五十兩紋銀去。”
六仆駭然,連聲應是。兩人一車,各自推車調轉方向要走。
車輪在石磚上磨出紛亂刺耳的咯吱聲,被碾過的薄雪漏出斑駁的紅,待調轉車頭,那咯吱咯吱的響動便小了許多,得以掩藏進呼呼風聲之中。
三車皮肉再次血染長廊,而這一次,雪掩得更快,不過幾瞬眨眼,血糊糊的車轍消失了,蓋在獨輪車上的粗布更是隆起了矮小的雪塔,再看不見血迹斑斑。
一切污穢,藏于潔白之下,完美無瑕。
洛娘立在原地,目送這些屍體,臉上鑄着溫婉的神色。良久,她輕歎一聲:“我的腿僵了,旁人我不放心,姜嬷嬷,你扶我回去吧。”
說着,她将手搭在姜嬷嬷的掌心上,順其力道轉身,餘光瞥見長廊盡頭出現了幾個女子,大驚:“誰?”
姜嬷嬷年紀大,眼神卻好,當即眼皮一抽:“陸府宜夫人。”
不,何止是陸府宜夫人,她身後跟來的人越來越多,不僅有她的仆從,還有許多神情各異的賓客。
本是環肥燕瘦佳人如畫,此刻掎裳連袂堵在長廊,莫名令人望而卻步,推車的仆人用盡渾身力氣急急刹住了車!
屍多肉沉,粗布下滾落了一段焦糊的東西,骨碌碌翻滾,碰到了常宜馨的鞋尖。
那是一截燒焦了的手臂,隐約可見它生前的豐腴。
它隻在常宜馨眼中出現了一瞬,一隻粗糙的手掌立刻掩住她的雙眼——吳婆子驚叫着将那截肢體踢開:“你們在幹什麼,快些将這些污穢之物收拾了去!”
常宜馨任由她捂着眼,木木地站在風雪裡,掌心捏出了黏滑滑的汗。她聽着吳婆子的叫嚷,心裡濕漉漉地想:怎會鬧出這等慘事,她……從未想過要林臻兒的性命。
自從成親,她窮極心思,能想到的、最惡毒的場景就是:林臻兒長長久久被陸長澤厭棄。
就像陸長澤曾經說的,由她代替他看顧發妻,而她,将成為隔絕這對少年夫妻的一堵牆。
可是,林臻兒死了……常宜馨打了個寒戰,心中沒由來地預見了幾分凄苦,簡直無法設想以後要如何面對陸長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