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撥開吳婆子的手,走向最近的獨輪木闆車,餘光不敢亂飛,生怕又瞥見那截焦糊的物什,伸手去碰那沾着雪花的粗布。
指尖還沒觸到布料,她身後就炸起此起彼伏的驚呼。
“夫人别看了,夜裡會睡不着的……”吳婆子拽住她低聲說着,面色愈發不好,從她的角度正好看清了常宜馨鞋尖上的血污。
“我是……陸府的當家主母,此事,該我來料理。”常宜馨吐出的每個字,一個比一個虛。
她捏住了粗布的一角,指尖恰恰捏在血漬結冰的地方,又冰又硬,冰得她手疼,硬得她心慌。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隐約還在血腥味裡嗅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肉香。
那些什麼陸府遭天譴的鬼話,常宜馨一句也不信。可她一個自小養在深閨的小婦人,到底沒見過什麼大場面,宴上的殺人案就足夠吓破她的膽了。
一想到這些平日在芳華苑行走的人,興許昨日還向她行過禮,如今碎成幾塊躺在這凝着血棱子的木闆車上……
常宜馨猛地收回手,忍不住幹嘔。吳婆子不知如何是好,主仆兩人相擁無話,眼裡凝滿淚花。
曹六娘鬼鬼祟祟探頭過來瞅了一眼,大着嗓門乍舌:“那個林大美人就這樣死了?”
她捂住自己包紮好的耳朵,避瘟神似的跳開幾步:“娘嘞,果真是天譴,陸府的人都沒好果子吃!”
這兩句話,遠遠地把洛娘震懵了,她一着急,直接拖着姜嬷嬷疾步走過去:“誰死了?”
“你扮什麼癡,不是你們侯府的人說的?”曹六娘哧了一聲,陰陽怪氣,“我還愁呢,宴上死去的那兩個,要是沒有靠山,豈不是要白死。這下好了,林臻兒也死在了這兒,想必首輔大人會徹查到底吧。”
洛娘立刻看向姜嬷嬷,見她蹙眉搖頭,便沉聲道:“妖言惑衆!什麼天譴,什麼白死?來者皆是貴客,無論是臻夫人還是諸位,今夜安生待在别院裡就出不了事。”
不想這話激起人群裡千層浪,有人啐道:“誰還敢當你柳洛的貴客,我等有幾條命能跟你耗?一夜之間,席上死了兩個,外頭死了十幾個,現下可好,連陸長澤的夫人也死了!”
曹六娘嚷嚷着附和:“就是!這裡我一刻也不想多待了,橋斷了這麼久,為何不派人去修橋?”
洛娘那婉轉的容色被她倆嚷去了幾分,臉黑了下來:“橋斷了不假,但昱山不是沒有下山的路,我已遣人下去,最遲明日晌午就能帶官爺上山,是非黑白自有定論……還請諸位回房去,靜待佳音,莫叽叽嘬嘬些不相幹的胡話!”
她說這些人“叽叽嘬嘬”,那瞧不上的意味昭然若揭,聽得曹六娘一陣火大。
曹六娘連連冷笑,甩袖面向衆人:
“諸位姐姐瞧瞧我,來的時候還是個囫囵人,這會子耳朵都少了半隻,衛平侯府幾時派人來關照我了?還不是靠我自己撕了布條包紮的……為何如此怠慢,無非是看我出身低微,不必理會!”
洛娘急道:“你這胡攪蠻纏的潑皮!事出突然,踩踏緻傷的人太多,一時騰不開人手,怎到了你嘴裡——”
曹六娘才不管她說什麼呢,雙手叉腰,氣沉丹田,聲聲更勝洪鐘:
“你們聽,她幾時同臻夫人這般講話,若是陸府的夫人傷了耳朵,這人指不定要跪到地上求饒哩!姐姐們,莫怪我說話直,咱們這些人,哪個有家世可言?若有個好出身,也不必上山捱這份罪,見天地打量她看人下菜碟!”
洛娘平日裡口才甚佳,偏是咬文嚼字居多,遇上這粗野的曹六娘,如同秀才遇到兵,理全說不清,吼又吼不過。
誰曾想這瞧着粗枝大葉的鄉野丫頭,一把大嗓門夾槍帶棒,極其煽動之能事。原先沉寂的人群因此沸騰起來,怨聲載道,各有各的不滿,眼見着态勢就要控制不住,有些人甚至将矛頭對準了常宜馨,推搡着跟她要起說法——
換作往常,以陸長澤如今的地位,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不會去開罪他的夫人,恰逢此時,前有煙火陣下殺人案,後有三車殘肢雪覆血,那象征死亡的血腥氣一直萦繞在每個人的鼻端,遲遲不散,直叫人遍體震顫。
她們出自微末,願意為人妾室也是為了求個後半生安穩,此刻一條條人命接連橫在眼前,下一個被牽連的倒黴蛋是誰,毫無定數。
所謂“天雷降世,必有災殃”,初時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不到一個時辰的光景,在口口相傳中,變成了“門子在遭雷劈的橋墩前尋到一塊刻着這八個字的石頭”,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好似所有人親眼所見。
混亂中,有人狠狠推了常宜馨一把,吳婆子護着她怒瞪回去。
“就推了,怎的了?”曹六娘大剌剌地幫腔,高昂的姿态猶如新任領袖,“陸大人做過的虧心事太多,連天上的雷公都看不過眼,宜夫人杵在這兒,也不知積德離我等遠些,萬一雷公他老人家劈歪了可咋整!平白地連累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那幾個推搡的人頃刻之間退開了去。常宜馨一行人形同孤島,既悲憤又驚恐,居然沒有一個說得出反駁的話。
這在平日實在不可想象,當朝首輔勢頭正盛,其夫人在外居然備受苛責。此一時彼一時,衆人受了太多的刺激,當生死擺到面前,往日的尊卑似乎沒那麼重要了。
也有那衆醉獨醒的,知道陸府得罪不起,有心要拉常宜馨一把,奈何思及那塊傳聞中的八字石,心中亦是萬千驚懼,隻好未雨綢缪縮起脖子,免得在陸府諸人的眼裡混個臉熟。
常宜馨踉踉跄跄立在人潮中央,鬓發散亂,目之所及,多是其他賓客的怨恨和冷眼。
柳洛滿懷歉意望着她,卻站得遠遠的,由那白發婆子牢牢護着。是了,洛娘是衛平候喜愛的人,自有人會護其周全。
然而,又有誰來護住她呢?常宜馨看向同樣狼狽的吳婆子,終是繃不住這陸府宜夫人的體面。
她咧了嘴,無聲哭着。漫天漫地的雪,像填進了她的胸腔裡,寒徹心肺。哪裡需要雷公來劈,天雷尚未降下,旁人的唾沫星子快要淹死她了。
事态焦灼之際,廳堂緊閉的門闆驟然大開,其聲之大,驚出了一片短暫的死寂。
淚眼朦胧間,常宜馨朝向異響之處,隻見一抹高挑的碧色身影來到眼前,再一眨眼,整個天地澄澈無比,映入眼簾的,是林臻兒那張堪比無瑕白璧的臉。
常宜馨怔怔瞪了半晌眼,突然用力捶打她的肩頭,哇啊啊啊哭了出來:“你不是死了嗎!死哪裡去了,你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