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好,美人香!上我廳堂來,敝地生輝光——”灰皮鹦鹉幾次飛向文斐,都被腳上的繩索扯了回去。
但這沒有打擊到它。它仍然十分亢奮,在鳥架上咯咯哒叫喚:“主人,主人快來看呀!”
文斐瞥了眼這過分熱情的鳥,又看了眼正中央的牌匾,上邊正是“廳堂”兩個大字。别看此二字簡單粗暴,那是實打實的先帝禦筆遺迹。
衛平候這老兒,年輕時行事是出了名的特立獨行,當年别院落成,他屁颠屁颠專門向皇帝請了這兩個字,直教滿朝文武乍舌。
“哧,怪人養怪鳥。”文斐埋頭切下一塊鹵豬肉,削成薄片,均勻貼在石闆上。
石闆是她管洛娘要的,下置裝着炭火的鐵爐,燒得整塊石頭滾燙,用來烤肉,别有一番風味。
冷凝白膩的油脂全部化成了油水,茲啦茲啦燙着肥瘦相間的鹵豬肉,纖薄的肉片逐漸卷邊,肉香充盈整個廳堂,可謂秀色可餐。
然而,除了文斐,其他人面如土色:撫着心口将吐不吐有之,緊閉雙目神色痛苦有之,唯獨無人有胃口。
文斐忙乎了半天,用刀尖戳了一片邊緣焦香的豬頭肉:“吃點兒?”
黃叔端将屁股下的繡礅往後一挪,堅定地:“不。”
“你不餓麼?”
“一點也不。”黃叔端說完,肚子發出一聲咕咕叫,響亮無比。
“……”文斐靜靜瞅他。
黃叔端霍然起身:“我去看看洛娘說的小廚房。”
“不許去。”
黃叔端憋屈地坐好,閉上了眼睛,可一閉眼,腦中便出現一條鋪滿碎屍的長廊——
尚未幹涸的血漬滲入薄雪之下,暈開、淡化,再被鵝毛似的雪花厚厚蓋去。大部分屍塊似着過火,哪怕後來凝了冰棱子,也焦了邊邊角角。
于是,在凜冽逼人的血腥氣中,又夾着令人不敢細思的肉香。而他的好友,披着林臻兒那張皮穿梭其中,時不時将其中兩塊殘體對調一下。
夜風帶雪腥夾香,美人翩翩屍中穿。這真是他此生遇到的、最難忘的一場雪。
他倏爾睜大眼,怨鬼似的:“我說你這人!就缺這口肉吃?”
“我都回絕她了,你這會兒去了,大半夜的還得勞師動衆。不想吃肉就啃饅頭,好歹墊一墊,莫餓壞了。”文斐吃了那片薄肉,小尖牙剛好咬在最香脆的邊緣,發出咔咔脆響。
黃叔端心中無奈且感慨,想他二人自小錦衣玉食,幾時吃得這般埋汰?說來委實凄涼,也不知三郎這個節骨眼為何還能吃得這麼香甜,陸長澤那厮瞧着道貌岸然,難不成暗地裡還會餓媳婦?
所幸他當慣了文斐的狐朋狗友,也聽慣了她的話,總歸三郎不會害他。
他歎了一聲,抓起一個冷硬的大白饅頭,有心要壓到石闆上熱一熱,又覺自己此刻品不得丁點兒肉味,隻好捏着鼻子直接張口一咬,梗着脖子艱難咽下。
文斐卻沒他那許多複雜心緒。
前世她的降生,注定了生來要披荊斬棘,父兄戰死,族叔環伺,本家唯她這個遺腹子有機會女扮男裝,她一個小小幼童,要在盤根錯節的世家宗族中站穩腳跟,何其難也。
縱有文老夫人在後指點,也實是文斐心性堅韌非比常人。若前瞻後顧左右為難,她當年也成不了聲震天下的少年宗主。
是以,此刻她隻覺自個兒這肉烤得極好,撕咬間連連點頭,那是萬分滿意,隻暗自嘀咕林臻兒這皮囊似乎氣運不太好,難得出門做客,怎麼一回兩回都要餓過頭的。
宴上她忙着糊弄洛娘和常宜馨,可巧也是一口沒吃。想到這裡,文斐眼風掃向對面的角落。
青竹苑一行人紛紛矮去一截,仿佛飛過去的不是一個眼神,而是一把足以削落腦袋的巨刃。
她們縮在角落裡,各自裹着被褥,鹌鹑似的圍着昏迷不醒的常宜馨。大抵是太害怕了,離得很遠,所在的距離甚至難以聽清文斐二人的對話。
偶有看過來的,臉上亦挂滿了驚惶——文斐毫不懷疑,隻要她前進一步,這些人就會搬起自家主子再後撤一步。
旁人這種齊刷刷的畏懼,文斐許久不曾感受了。她笑了兩聲,風卷殘雲吃完了一石闆的肉,提起鹵豬頭又是一頓削。
片片薄肉鋪在石闆上滋滋冒油。黃叔端發現光捏着鼻子不夠,聽這動靜亦頗為煎熬。他也不知為何自己的想象可以那樣豐富,腦子裡全是一群人被炸之後着了火的可怖情形。
他苦着臉起了話頭:“我尋思不曾見你執掌刑獄啊,你整那一出,找出什麼蛛絲馬迹了?”
“沒見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麼。”文斐夾着竹筷,麻利給肉片翻面,“别的我瞧不出來,刀劍斬出來的傷口還是能認出一二的。”
黃叔端的嗓音瞬間壓得極低:“那些殘屍不是用火藥炸斷的?!”
“截面幾乎都被火燎過,所幸燒得不狠,還是能看出一些齊整的傷口,該是利器所傷。”
“這些人好惡毒的手段。”黃叔端深深呼吸,努力平靜,“就算與陸長澤有什麼仇怨,也不該牽連林臻兒那些丫鬟啊……我總覺着哪裡不對。”
“确實不對。”文斐用湯匙的背面壓着哔哔啵啵的肉片,“死的人少了。”
黃叔端拿眼一瞪:“還嫌少,你幾時這般遷怒旁人了?冤有頭債有主,你獨獨找陸長澤算賬不行麼?”
文斐無語,反瞪回去:“林臻兒那個大丫鬟不在其中,按理今日這樣的場合,她沒道理不來。”
“海棠?她逃走了?”
“難說,昱山山勢陡峭,若追趕之間掉了下去……”文斐輕歎,“不好說啊。”
黃叔端聽着也是那麼回事,便有些惱:“洛娘當真窮講究,偏要定這死規矩害人!主子進了門,貼身丫鬟如何進不得,若早些放人進來,随它外頭炸去,也不至于傷了這許多無辜性命!”
他一激動,聲量難免放大。
那頭的吳婆子,腦袋埋得低,耳朵卻支得高。聽到這幾句,她暗自郁悶,這對奸夫猖婦湊在一起,聊的怎是這般正直的話?
轉念一想,噢,是了,臻夫人院子裡死了那麼多陪嫁的奴仆,黃二掌櫃自然要罵柳洛一頓,不然如何給她出氣呢?這兩人,果真有奸情!
她慫慫縮着,心裡則蕩起雄心壯志:待下了山,她必要親自禀明老爺,這回人證齊全鐵闆釘釘,且看臻夫人日後如何興妖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