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鴻悶悶賭氣,不願再想越翎了,隻當花五百兩雇了一條狗。
岑雪鴻出神片刻,忽然被一個六七歲的栎族小女孩撞了個滿懷。
小女孩舉着竹籃,給她看滿籃的鮮花,用生澀的中洲話問她:
“買花嗎?買花嗎?”
岑雪鴻立即被缤紛馥郁的鮮花吸引了,隻不過一海之隔,竟就有這麼多從未在中洲見過的種類。
她想,若沈先生還在,能親來分野考察,真不知道他能高興成什麼樣。
為了一本《博物志》,那萬甯三年的沈探花,在從經藏書閣中一留就是十年。他的同侪大都已經平步青雲,成為朝中的社稷之臣,他卻從不以為意。
母親請他來家中教岑雪鴻讀書習字,他對十一歲的岑雪鴻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想做什麼樣的人,度過怎麼樣的一生?
岑雪鴻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沈霑衣的那個盛夏,清晨清得凜冽。
在竹葉斑駁的陰影下,他俯身摸摸她的腦袋,對她說:
“小雪鴻,你想做的事,若是有用,利國利民,那自然很好;若是無用,亦有無用之用。”
此後的十餘年裡,岑雪鴻也有數次想問他,這是你想度過的一生嗎?
萬甯三年那個簪花打馬過長街的沈探花,他滿腔裝着建功立業的抱負,那樣的熱忱都全然忘卻了嗎?這個退避于藏書閣的沈先生,究竟是真的恣意不羁,超然天地,立志于無用之用;還是關山難越,窮途悲歌,隻好寄情于萬物呢?
退避于從經藏書閣的沈霑衣,教的是不争不搶,自修自省。十餘年後,終于也教出一個退避于分野的岑雪鴻。
思及此處,岑雪鴻的心裡又一陣低落。
不論如何。
他留下的書稿,她一定會補完。
小女孩見她低落,便挑了一串雪白的小花編的手環,給她戴上。
小女孩笑着說:“花花,香香!姐姐,漂亮!”
岑雪鴻也笑了,低頭看着手環,問:“這是什麼花?”
小女孩歪着腦袋,用栎語說:“伊莉絲。”
“伊莉絲。”岑雪鴻跟着念道。
她付給小女孩幾枚銅闆,忽然福至心靈,把自己憑着猜測畫的二十四瓣鸢羽花給她看,問道:“你知不知道,這種花可以在哪裡找到?”
小女孩看見之後,竟有些驚慌。
岑雪鴻以為她沒聽懂,又問了一遍,小女孩卻提着花籃跑了。
岑雪鴻又試着向周圍的小攤小販問了問,這些栎族人皆是一臉惶惶,對她的畫指指點點。
岑雪鴻不明就裡。
正困惑着,一隻粗糙大手突然伸出來,拿走了她的畫。
岑雪鴻擡頭,一張淳樸的中洲面孔在眼前。
他咧嘴嘿嘿一笑,對岑雪鴻說:“姑娘要不要吃早飯?我家的包子可好吃了。”
岑雪鴻:“……”
岑雪鴻摸了摸肚子:“也好。”
岑雪鴻随着他去到街邊的一家小攤,他給岑雪鴻上了兩屜包子,一碗赤豆飲。
他坐到岑雪鴻面前,自然地與她攀談起來:“姑娘,你是從哪裡來的?看着不太像生意人。”
“我從朝鹿城來。”岑雪鴻說。
“原來是京城來的!我姓餘,我弟弟明年春天也要去朝鹿城參加文試了,我們一家人就在這裡做做生意,供他讀書。”餘大哥說。
岑雪鴻說:“現下兩國積極于商貿往來,想必沿岸百姓們的日子過得比以前要好些了。”
“可不是嘛,”餘大哥說,“以前,就靠我和我父親出海捕魚過活,一去就是半個月。現在這樣支個包子鋪,一家人雖然忙忙碌碌,總比靠海吃飯好。說起來,還是聖上和祈王殿下聖明啊。”
岑雪鴻:“……”
不管洛思琅的初衷為何,但他支持聖上廣開商貿,确确實實為百姓們做了件好事。
餘大哥又說:“我們家祖祖輩輩都住在南梨城,天珑年間,我們和分野關系惡劣,我的祖父還參過軍,打過仗。現在竟也能在栎族人的土地上,同栎族人坐在一塊兒聊聊天,喝喝茶。”
“是啊。”
岑雪鴻順着他的話望向遠方,缡火城烈日初升,兩族百姓比鄰而居,一邊賣包子、馄饨,一邊賣烤馕、抓飯,大家語言不通,卻也熱熱鬧鬧。
遠方的百姓們,不在乎朝鹿城深宮中爾虞我詐的皇權争鬥,也并不是很在意土地、海域的劃分,他們僅有的願望,不過是安安穩穩地活完一生而已。
“對了,”岑雪鴻突然想到,“餘大哥,我的畫有什麼問題嗎?”
他嚴肅起來。
“你可知道,你畫的是二十四瓣鸢羽花?”
“這又如何?”岑雪鴻問。
“鸢羽花是鳳尾雎神的象征。分野人對雎神的信仰和崇拜,遠遠超過你的想象。這二十四瓣的鸢羽花紋,隻有王族和聖女可堪使用,貴族不能僭越,普通百姓和異族人更不能染指。”餘大哥說,“你初來乍到,還是尊重他們的信仰為好。”
“原來如此。”岑雪鴻說。
她想,越翎怎麼也不告訴自己呢?
說話間,幾個分野官兵走到岑雪鴻面前。
遠處,一些栎族商販,還有剛剛賣花的小姑娘,正在朝另一個官兵說些什麼。
為首的官兵用生硬的中洲話問:
“是你,剛剛公然使用了二十四瓣的鸢羽花紋嗎?”
餘大哥下意識想幫她解釋,官兵卻伸手去拽岑雪鴻:“跟我們走一趟。”
岑雪鴻冷靜地推了十幾文錢給餘大哥:“付錢。”
餘大哥使眼色問她:這該怎麼辦?
岑雪鴻拿起書稿和劍,跟着官兵走出包子攤。
接着,她趁其不備,踢了官兵的膝蓋一腳,轉身撒腿就跑。
官兵:“……”
官兵抱着膝蓋怒斥同僚:“你們愣着幹嘛!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