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隔着一段距離,也能感受到她周身與衆不同的氣質,大概是某種被中洲的文人稱為“風骨”的東西。
那樣的東西,在分野城世世代代生為人上人的王與貴族之間,永遠不可能看到。
就像——
他想起來了。
就像他桌上供着的那枝鶴望蘭花。
仙鶴垂首,幽蘭芳潔。
“你想求千年前的古藥方,這裡沒有。”卡羅拉卡蘭·檀梨淡淡道,“這裡隻傳授能治病救人的藥方。你若是想治病,我可以為你診一脈,就當是剛剛——”
他笑了一下,沒繼續說了。
就當是剛剛把霄姬氣走的還禮。
古莩塔·真衍在旁邊聽着,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了。
在分野城,卡羅納卡蘭·檀梨為人開的藥方,有一個統稱:
“千金方”。
縱千金易得,千金方難得。
岑雪鴻似乎不知其中的玄妙,也看不見古莩塔·真衍在旁邊瘋狂給他使的眼色。
她隻知道,她隻有這一次機會。
再不快些打動這位不問俗事的學者,就要被下逐客令了,也就要與找到天女目閃蝶的渺茫希望錯失了。
而她也知道,打動他的方法,就是直說。
願意收藏所有書籍之人,想必也能體會,沈先生立志于記錄世間萬物之心吧?
岑雪鴻走到卡羅納卡蘭·檀梨面前,把《博物志》珍重地翻開。
“這是先師留下的殘稿,有些内容,他沒能寫完,我希望幫他補全。”她指着其中的篇目說,“這天女目閃蝶,曾被記載于……”
卡羅納卡蘭·檀梨忽然指着書稿扉頁的落款問:
“等等,你的先師,就是沈霑衣?”
岑雪鴻心裡一驚:“你知道他?”
卡羅納卡蘭·檀梨把自己剛剛一直在翻的書,推給岑雪鴻。
《天珑文選》。
編修:沈霑衣。
獨在異鄉,再次看見熟悉的名字,她心神恍惚,差點落下淚來。
“這是沈先生當年還在洛邑學宮任大學士的時候,主持編修的文選。”
岑雪鴻忍不住伸手撫摸那些薄薄的黃檗紙,淚意翻湧。
那竟然是一本原稿。
那時候的沈霑衣,一舉得中探花,字形瘦挺,線條鋒利,一如他之為人。
書頁上,墨迹濃黑,仿佛他才剛剛寫好起身。
“可是大家都說,這本文選,選得不好。”岑雪鴻輕輕搖頭,“就被棄之不用了。聖上又命人重新編修了一本,現在看到的《天珑文選》,都是另一本。”
“選得不好嗎?”卡羅納卡蘭·檀梨說,“我倒認為選得很好。不因人選文,也不因人廢文。”
不因人選文,也不因人廢文。
沈霑衣當年正是這樣做的啊。
他還對小小的岑雪鴻說:“賈晖官至右相,與恒親王酬謝百餘篇,有何可看?酸腐可笑,附庸風雅。林忘昔縱然見罪于先帝,可《白鹄賦》一篇,實為千古。因人廢文,豈不小氣。”
岑雪鴻長身而立,朝卡羅納卡蘭·檀梨肅然一拜。
“若先師有知,在三千裡外的異鄉,竟有檀梨公子如此知己,定然含笑九泉,死也無憾了。”
一雙手穩穩将她托住。
“這位……姑娘。”
古莩塔·真衍适才補充道:“岑,岑雪鴻。”
“雪鴻姑娘,”卡羅納卡蘭·檀梨定了定神,方道,“正好我最近想把這本《天珑文選》譯為栎文,卻有許多躊躇之處,你是沈霑衣的學生,請教你再為合适不過了。也請你一并作序。”
岑雪鴻說:“萬死不辭。”
“至于你剛剛想找的‘天女目閃蝶’,以及遺稿中其他缺失的部分。”卡羅納卡蘭·檀梨又說,“分野的六座學院,以及卡羅納卡蘭家的府邸,都對你完全開放。”
“謝謝檀梨公子。”岑雪鴻拱手道。
古莩塔家的家仆正好前來尋他們。
“真衍大人、岑姑娘,夜宴就要開始了,家主請你們趕緊回去。”
岑雪鴻點點頭,再次朝卡羅納卡蘭·檀梨告辭,便與家仆一同離開。
這一切都順利得不像話,回去見到越翎,定要好好跟他炫耀一番。
他之前還說檀梨是書呆子,我也是書呆子。若世上都是書呆子,事情豈不是都簡單許多?
古莩塔·真衍也欲離開,卻被叫住了。
卡羅納卡蘭·檀梨攤攤手,若無其事地問:“我的請帖呢?”
“您不是沒空,不去嗎?”
“譯稿一事大有進展,”卡羅納卡蘭·檀梨望着岑雪鴻離開的背影,欣然道,“我現在十分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