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細長的花瓣,層層疊疊,承托着中央如煙火一般的花蕊。如淡金色的玉石般,在晦暗的風雨中靜靜散着溫潤的輝光。
沈霑衣所追尋一生的,就是這樣美麗的,無與倫比的事物。
“咚——”
四方琉璃鐘的最後一下鐘聲,在天地間敲響,有如最後的審判。
巨鸢上,天瑰早在岑雪鴻被推下去的時候,就伸出手去拉她。
她們指尖短暫相觸,又迅速失之交臂。
天瑰望見她墜到寂寞塔的塔頂,卻捧着仿佛能驅散黑暗的一星月光,又站了起來。
她沒事。
可是來不及了。
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
随着最後的鐘聲響起,烏金石迸裂。伫立于天地間的寂寞塔,轟然坍塌。
有人被壓在了烏金石下,鮮血與大雨混在一起,流淌成不息的河水。更多的人哭喊着,四散奔逃。
燭台傾倒,天雷火還在燃燒。
駿馬嘶鳴,任由越翎怎樣驅趕,也不肯向前。
越翎棄了馬,狂奔向高高的廢墟。
他徒手挖開碎石,十隻指尖很快便鮮血淋漓,可他仍然像沒有痛覺一般。
許久許久,比三千年更漫長。
巨鸢之上,彌沙垂眸,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
【燕燕逡如,滋血漣如。地陷東南,兇。】
那句箴言如神啟一般在天瑰的腦海中閃過。她終于明白,也許她本就是雎神所選中的聖女。
可是已經遲了。
她隻能質問彌沙:“你為什麼——”
她曾在某一個瞬間真的以為,這架巨鸢可以載着她們離開分野城,駛向新生。
從此不再有聖女,不再需要背負家族的榮光。她們都可以抛棄一切,飛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彌沙為什麼要殺了岑雪鴻?
就連這一句,她也不能問出口了。
彌沙手握銀簪,狠狠刺入了她的頸間。
“我憎恨分野城,憎恨這裡的每一個人。”彌沙輕輕地說,“所有的人,都要像我曾經一樣痛苦。”
鮮血不斷地從天瑰口中湧出。
下一刻,她也被彌沙推下了巨鸢。
如一隻被雨淋濕的蝴蝶,翩然墜落。
由王宮親衛護送着坐在金銮上的檀梨,在那一瞬間回眸一望。
當他意識到那墜落之人是誰的時候,他瘋了一般搶過息露的馬,轉頭向那一片人間煉獄奔去。
“檀梨大人!那邊危險!”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息露喊道,“蘇赫刹那大人,您怎麼也要去?!”
天瑰躺在緩緩流淌的血泊裡。
沒有一點力氣,全身的骨頭都碎了。
比起疼,她更冷。
彌沙說,所有的人,都要像她曾經一樣痛苦。
這就是她的絕望、她的痛苦嗎?
天瑰想起了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母親。
誕育她而死的時候,也是像這樣,流盡了鮮血嗎?
她的雙眸漸漸渙散,那幽藍的瞳光一點一點地消失。
有人踏着風雨而來,嗚咽着,用盡力氣捂住她脖頸上的傷口。
她太冷了。
那手真溫暖。
可是她已經看不清楚是誰了。
“母親……”
“您來接我了嗎?”她伸出手,朝着那一片朦胧月光,輕輕說,“……阿瑰好累、好累啊……”
那冰冷的手終于垂下,被檀梨接在掌心。
他沒有救她。
他是分野城最好的醫者。
懸星學院,藏有所有醫書,一座教習了成百上千的醫者的學院。
曾經對她的呼救充耳不聞,現在,也眼睜睜地看着她流盡了鮮血。
他哪一樣都沒有救下她。
如果當初,答應娶她就好了。
直到今夜,直到此刻。
也才明白自己一直回避的心。
蘇赫刹那家主終于趕到,天瑰卻再也不能看見了。
他看見天瑰頸間的孔雀翎銀簪,怒不可遏。
“古莩塔·彌沙!”蘇赫刹那家主對天上的巨鸢大喊,“你會遭到報應的!我不會放過古莩塔家!”
檀梨像是什麼也聽不見了。他很慢很慢地,從懷中取出那枚芙蓉石雕琢的玫瑰墜,放回了天瑰的手心。
接着,他最後一次看了看那蓄滿了淚水的,失去瞳光的幽藍眼眸,伸手将它們輕輕阖上。
“來人!來人!”
蘇赫刹那家主仍然暴怒如雷霆:“去古莩塔家!快點!我要去古莩塔家!”
“蘇赫刹那大人,”檀梨說的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一生的力氣一般,“現在,最重要的,是安置天瑰……”
“我當然明白!我才是她的父親!”蘇赫刹那家主吼道。
他讓趕到的家仆把天瑰的屍體搬到車輿上。
“送到古莩塔家,不,直接送到熾金宮!”他說。
檀梨抱着天瑰沒有松手,眼中滿是悲哀。
“你到底想做什麼?”蘇赫刹那家主一甩衣袖,“檀梨,我蘇赫刹那家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
“蘇赫刹那大人,”檀梨說,“讓她安心地走吧。”
蘇赫刹那家主怒氣沖沖,沒功夫再同他糾纏,登上車輿,駛向熾金宮。
隻留下幾個家仆,安置天瑰。
檀梨擺擺手,拒絕了他們。
他搖搖欲墜地站起來,一身月白的鶴羽衣已經沾滿了鮮血與泥濘。
他抱着天瑰的屍體,一步一步,走過雨水沖刷的長街。
彌沙高坐在巨鸢之上,望着充斥着鮮血、淚水與慘叫的分野城。
我要讓你們分崩離析、自相殘殺。
這就是我的恨。
所有人,都該品嘗我的痛苦。
可是為什麼,心裡還是有一個空洞。
曠野的風呼嘯着,仿佛從她的身體中間穿過。
胸膛正中央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巨鸢歪歪斜斜,也終于停落在分野城中。
她摘掉身上的所有金玉珠石,赤足走過一地鮮血和泥濘,頭也不回,消失在分野城外的無垠沙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