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鴻提着一盞琉璃燈,在無邊的樹林裡走着,猶如森林裡的一星螢火。
月光被陰雲遮蔽。
即使是晴朗的夜晚,月光也難以穿過層層疊疊的闊葉片,照在森林裡。
不過,現在這磅礴的大雨,最後滴落在樹林間的,也隻剩淅淅瀝瀝的雨珠了。
下着雨的樹林裡很安靜,隻有雨水永不停歇地打在闊葉片上的聲音。這讓她想起了她母親的故鄉,據說永樂郡也是一個終年下着雨的地方。這樣想着,即使在黑暗的樹林裡,她也不覺得十分害怕了。
阿锟說的也很清楚,去往蝴蝶谷的路并不難找,隻是很難走。
在瘋長的藤蔓和蕨草之下,還可以隐約看見一條前人反複行走過的痕迹,以及綁着布條、堆放着石頭的記号。
雨林裡的植物長得非常瘋狂,那些粗如手臂的藤蔓,大如傘蓋的蕨菜,必須先砍去一些,才能辟出一條能走的路。
在雨水的浸潤下,泥土極為泥濘,所以岑雪鴻走得非常非常緩慢。
而且在潮濕的雨中,葉片下覆着一團一團的黑色陰翳,全是密密麻麻的飛蟲。一旦砍去,就會像烏雲一般像她籠罩過來。若是隻有蚊蟲,那還倒罷了,臨行前村寨裡的人特意叮囑了她,要留意一種吸血的蜱蟲,被咬了之後千萬不能直接拍死,隻能輕輕地用鑷子夾起來,或用火燙一燙,它就會松口了。最好還是把耳朵、脖頸之類的地方捂住,把袖口和褲管紮緊,别讓蜱蟲鑽進來。
除此之外,還有蛇。阿锟說,毒蛇和蟒蛇,雨林裡都有。
不過毒蛇一般不太會攻擊人這樣大的動物,但也不要輕易招惹。這裡雖然沒有立即緻死的劇毒蛇,但被咬上一口也夠受的了,而且不能及時看大夫,也會有性命危險。
如果是遇到蟒蛇,就隻能祈禱它已經吃飽了,趕緊跑吧。蟒蛇有自己盤踞的領土,隻要離開了一般就不會追過來的。
岑雪鴻臨行之前,把渾身上下的衣物在硫磺裡浸了幾個來回,才敢走的。也帶着了越翎給的據說是驅蟲驅蛇的香囊,不管怎樣也聊勝于無。
這條路不算長,但是很花時間。怪不得彩嶽大娘當初說,陸路要走兩天左右。現在這下着大雨的情況下,就算是經驗豐富的“獵人”,恐怕也得走個一天一夜,更别提岑雪鴻了。
時間。
岑雪鴻心裡默念着,用提燈照亮前方的路。
地勢錯落的樹林裡,雨水彙聚的溪水從高處流向低處。在陡峭的地方,甚至形成了一條一條小小的瀑布。
雨水、溪水和瀑布,都争先恐後地奔向她要抵達的終點,最為低窪的蝴蝶谷。
照這樣的速度,蝴蝶谷可能幾天後就會被填滿,變成一汪湖泊。
岑雪鴻咬咬牙,奮力從泥濘中拔出腿。
她必須趕時間。
趕在雨水填滿蝴蝶谷之前。
岑雪鴻渾身泥濘,簡直不敢想象現在的自己是什麼模樣。
從前随父親母親在宮中,雖然無足輕重,在朝鹿城中隻如微末塵埃,到底還是有先太後親撫養的名分在,衣食住行也不至于被怠慢。
而自從岑家獲聖上恩賜、裴相追封太傅之後,母親便以朝鹿城世族貴女的規矩培養着她,每日隻有讀書和練劍,房裡僅侍候起居、端茶倒水的侍女都有十幾個,不曾讓她沾染過半分煙火氣。
現在這副模樣,若是叫母親看見了,她必定心疼得不行。
但她也會明白的。
裴相幼女映慈,七歲就在宴會上聯詩,将大學士鬥得啞口無言,名滿朝鹿城。當年還有一則轶事,先帝登基,西北五原郡有雲豹伏于野,是為天降祥瑞,群臣獻表祝賀。據說裴相為祥瑞獻的那一篇表,錦繡珠玑,斐然成章,正是其女裴映慈代為作的。
最初,還沒請來沈霑衣的時候,正是母親一字一句,教她讀書寫字。
“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是裴映慈握着岑雪鴻小小的手,教她的第一句話。
這樣的母親。
為她起名字的時候,希望她能像青羽雁一樣飛越三陸七海的,這樣的母親。
她會明白自己的。
雖然那也許很難稱之為“道”。
而僅僅隻是,一份執念。
岑雪鴻一步一步,朝着蝴蝶谷走去。
黑暗之中,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盯着她。
她擎燈,向黑壓壓的樹枝上照去。
一對巨大的綠色豎瞳,幽幽地散着冰冷的光。
棕色花紋的身體粗如樹幹,盤踞在古木上,幾乎完全隐沒在樹林之中,分不清楚。
岑雪鴻呼吸一滞。
那是一條巨大的蟒蛇。
……
越翎在衆目睽睽之下跳到船上,順着漫溢而洶湧的赤水河,往桑榕寨趕去。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越翎的船幾乎瞬間就被咆哮的河水裹挾吞沒了。在那深紅色的驚濤駭浪中,隻剩了一個遙遠的黑點。
阿锟咋舌:“又、又去了一個找死的?這都是什麼事啊?”
村民們都搖搖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安置桑榕寨的逃難而來的災民,沒有閑暇再去管非要一個接一個送死的外鄉人。阿锟心裡更是再清楚不過了,這兩人一去,估計連屍體都難找到了。
彩嶽大娘深深地歎了口氣。
事已至此,她也再無能為力。
越翎緊緊地攀着小舟。
河水倒灌,這一段水路已經不需要劃槳,被大水沖得順流直下。他能做的隻有抓着小舟,别讓自己被河水沖走。
翻湧的浪一個接一個打過來,即使在是夏季,越翎也很快就被澆得渾身冰涼,還要不停地把河水和雨水從小舟裡舀出去。
小舟颠簸到五髒六腑都跟着翻騰,渾身冰冷,饑餓。但他隻是重複着舀水,什麼都不敢想。不敢想千水寨尚且如此洶湧,桑榕寨會是什麼樣,低窪之中,岑雪鴻所前往的蝴蝶谷又會是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