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家窯場依山而建,面積不小,但因經營慘淡,工匠已遣散不少,就連窯爐也盡數關停,僅剩一座饅頭窯還一息尚存。
山腳四周雜草叢生,幾乎要将這條羊腸小道吞噬。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舒燦歌旁敲側擊問起他是不是綠林人士,又贊他武功高強,但寇清晝隻是淡笑着帶過。
不多時,便見着昌盛窯灰蒙蒙的磚牆。奇怪的是,本該冷清的窯場似乎圍着不少人。
舒燦歌于人群中一眼便見到了正點頭彎腰、喏喏應承的哥哥舒煊平。
“舒掌櫃,都說這賭窯‘九虛總有一實’,但我如今卻落得顆粒無收,您說這理我上哪兒說去?”
說話的中年人紫袍青褂,大拇指上帶着一枚和田玉扳指,嘴上蓄着一撮油亮的八字胡,富态的圓盤臉,腫泡眼卻射出炯炯精光。
賭窯也叫包窯,與滇境的賭石、津門的賭核桃一般無二,皆是由買賣兩家商定好,預先包下窯爐的産出。之後便如砸石出玉,買定離手。若一旦開出好瓷,買家則必能賺回票價;但若皆為劣器,也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舒家昌盛窯怎麼說也是傳了五代的祖業,雖日漸式微,但賭窯往往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作坊才搞,如今哥哥卻幹起了這營生。
這位包窯的主顧,舒燦歌也認得,是明州有名的瓷器商人黃祥,聽他的意思,是已經賭了四爐窯了,卻一隻好瓷也沒開出來。
她快步走到舒煊平身邊,正要開口,對方卻擺擺手。
“黃老,今日真是對不住。”舒煊平一身青衫,以袖掩面,羞愧難言。
黃祥轉動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擡眼看了看窯場兩邊的豎匾,上聯“芝為華彩”,下聯“玉為肌容”,冷哼便從鼻腔中逸出。
“說什麼五代爐火,從神宗皇帝年間就開始燒瓷,依我看,你們這昌盛窯的牌匾還是早些摘了,尋個愣頭買家接手了去。"
周遭亦譏笑連連,“黃老說得對。什麼‘芝為華彩,玉為肌容’,大夥兒看看這燒出來的,一個個不是風驚瓷裂,就是破爛烏糟。”
舒煊平額上浮出細密汗珠,腰杆被議論聲壓得更低。
舒燦歌垂眸掃過地上一堆殘次劣品,随即箭步上前,朗聲道,“願賭服輸,這賭窯的規矩,黃老爺您是清楚的。”
黃祥盯着她,見她一副弱不禁風的身闆卻也不犯怵,便森然笑道,“這規矩我自然清楚。如今,我與舒掌櫃的契書還剩下一窯,隻是,這十賭十輸的境遇讓我不敢再接着下注了。”
舒燦歌吃了一驚,舒家饅頭窯用的是對燒,即匣缽裡一正一反兩個碗扣在一起燒。這樣算來,哥哥竟一口氣包了五爐窯給黃祥。
賭窯的确是買定離手,但包出去的窯必須得燒完才能算數。若主顧反悔或不想要了,可在燒窯前或開窯前轉手他人。
“您若要止步,昌盛窯也不阻攔,您隻需要将契書轉給别家便是。”舒燦歌面沉如水。
黃祥眼中得色一閃,他等的就是舒家人這句話!
隻見他高舉契書,朗聲道,“在座諸位都是陶瓷行當裡的行家了,今日黃某與昌盛窯的賭約還剩一窯,不知有哪位東家願接手?”
話畢,周遭一片鴉雀無聲。
黃祥又道,“我願半價出售這份契書!”
仍是無人響應,舒煊平額頭上汗珠滴入土中也未掏出手帕擦一擦。
契書揮舞,嘩嘩作響,大腹便便的紫袍中年人露出得意又嘲諷的笑容,“白送!有沒有東家願意接手?!”
舒燦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更讓人無法相信的是,周圍竟仍無人應聲。
這一身紫皮的肥老鼠哪是在作賤自家契書,這分明是在作賤昌盛窯的名聲!
舒煊平身子發顫,一旁的舒燦歌連忙扶住他。
兄妹倆環顧四周,入眼皆是譏笑嘲諷的面容,噓聲一浪高過一浪。
“怎麼辦,哥哥……”
舒煊平到底年長些,見過風浪,便穩了穩心神,開口問,“這份契書既無法轉手,便請黃老開個價吧,我昌盛窯願回購此契。”
黃祥故作無奈地歎口氣,“如此,便請舒掌櫃出這個數。”
他比出兩根肥碩的指頭。
“二百兩?”
黃祥搖頭,“是二千兩。”
舒煊平驚得脫口而出,“黃老莫不是在說笑,先前五爐的契書也不過五百兩。”
黃祥卻道,“正所謂買賣自由,舒掌櫃若覺得價高,不回收契書也沒什麼。隻是這舒家窯場自此以後便再不能燃爐燒窯了。”
原來埋伏竟在這兒!
好惡毒的計謀,竟是逼得他們要麼棄置要麼賤賣昌盛窯。
舒燦歌憤怒地盯着那胖老鼠,對方得意洋洋,周遭衆人也全在看他兄妹二人笑話。
“這份契書,我接手了。”
這忽然傳來的聲音并不高昂,卻清朗得恰到好處,翩然落入在場衆人耳中。
“你是何人?”
黃祥狹小的腫泡眼盯着寇清晝,在場起哄鬧事的人有八成都是他暗中安排,這年輕人卻面生得很。
“在下是京城來的行商,想在貴地淘幾樣好瓷。”他淡淡笑了笑,“剛才你不是說白送嗎?那不如送給我好了。”
黃祥登時被噎住,但馬上反應過來,“哼,剛才不做數了,須重新報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