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憂見她認了自己的恩情,宛如貓被順了毛,心下稍微舒坦,“他皮糙肉厚的,雖負了幾處傷,但我爹請了名醫為他診治,死不了。”
正說着,雨幕中遙遙傳來一把婉轉呼聲,叫着“燦歌妹妹”。待人走近,油紙傘下現出一張柔婉的女子面容。
“下着雨,妹妹怎麼一個人跑到衙署門口來了?讓家裡人一陣好找。”
舒燦歌記得自己出門前告訴過嫂子胡瑤芝,但她也不打算此時糾纏于此,既然得知寇清晝無大礙,她也能安心了。
“嗯,我這就回去。”
楊秋笙卻不動,一雙秋水雙瞳望向趙無憂,語調含羞,“這位公子是燦歌妹妹的朋友?”
“不是。”
趙無憂還沒張嘴,舒燦歌倒答得斬釘截鐵,見他神情一變,又想起才謝過其救命恩情,便又接上:
“趙衙内是總督大人之子,金尊玉貴,我等升鬥小民自然高攀不起……”
“不,你攀得起。”
趙無憂突然開口,一雙眸子英氣勃勃,一笑又露出兩顆虎牙,似是為了佐證這份剛認下的朋友情誼,還添話道:
“往年谷雨後,我娘都會在府裡舉辦留春宴,舒燦歌,屆時你也來吧。”
說罷,不等她反應,便負手大步離去,身後家丁蹀躞着為其撐傘遮雨。
*
一連三日,舒燦歌都将自己關在院子裡,連膳食也由人直接送到房中。
女子不得燒瓷,這是明州城心照不宣的傳統,亦是舒家祖訓,否則當初舒家老太爺也不會為其女兒招贅了。
但此時已然到了生死存亡之際,這爐窯若是燒成了,整個舒家便病樹生春猶能活;若是不成,便沉舟俱隕姚江中。
舒煊平不是沒有考慮過伯父楊覺霖的提議,賣掉昌盛窯,但每每見自家小妹忙着拉胚上釉,日日守着那小小一方雞窩窯,連飯也顧不上吃,便愈發覺得自己怯懦。
他猶記得幼年時,妹妹并不像自己那般受外祖及父親言傳身教,不過偷摸見過幾回他與父親燒瓷,就能燒出幾塊釉色、形狀俱佳的挂盤。
天份這東西,當真是老天爺賞的,半分求不得。
父親知曉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在教導他時還故意高聲指教。
彼時,年少的舒煊平向門柱方向微微側目,那一截藕粉色衣角自诩謹慎地藏于柱後。
他心中噗嗤一笑,卻随即湧上羨慕、惆怅、欣慰等複雜情緒。
可好景不長,外祖父到底還是知道了此事,一向沉靜和藹的他竟勃然大怒,對舒燦歌一頓家法伺候,又丢她到祠堂去跪祖宗。
天亮後,她是被腫着淚眼的娘親抱着出的祠堂,外祖父立于院中,拄着紅花梨龍頭杖,冷眼問其知錯否。
舒燦歌那時便展現出異于常人的倔勁,雖傷痕累累,仍舊梗着脖子、咬牙睜眼,“我沒錯!我喜歡燒瓷,憑什麼不讓我燒?!”
外祖父氣得,龍頭杖在石闆上拄得“哐哐”作響,半晌才冷笑道:
“好好好,你不服氣,便讓老天爺來叫你服氣!”
說罷,他便令兄妹二人各自回去起爐燒窯,三日後見分曉。
後來,舒燦歌輸了。
匣缽打開的那一瞬,舒煊平從沒想過自己能燒出那麼好一隻青瓷,也從沒見過妹妹那樣震驚且傷心的神情。
自此,舒家昌盛窯的擔子便名正言順壓給了他,而妹妹則再沒燒過瓷。
不知不覺,舒煊平已走到妹妹的小院内,水缸裡的蓮葉立了尖尖角,嬌嫩可愛。
“成了!”
房中傳來少女欣喜的高呼,将他的思緒拉回。
舒煊平敲開房門,舒燦歌見是他,興高采烈地拉着他的手進屋。
不過三日,她就又清瘦了一點,眼下有黛色烏青,顯然是吃睡都沒上心。
“哥,我剛調好明日要用的釉漿,你瞧瞧!還有,拉胚的活計我也全做好了,明日就指着你大顯身手了!”
他點點頭,瞄向桌上顯然是悉心調制的釉漿,面上卻有些遲疑,半晌才定了心神,盯着她一雙澄明得不含半絲雜質的眸子:
“燦哥兒,明日,這爐瓷還是由你來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