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暮雨不知是何時開始的,待人覺察時隻覺得綿涼酥潤。
知府衙署大門兩側早早挂起了燈籠,在雨簾中紅得蒼茫肅穆。
趙無憂猶記得徐河營衆兵弁将那白衣人攙上船時,面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敬畏,仿佛自己擡着的是一尊冷面煞神。
的确,這人憑一己之力,斬殺倭寇三十有餘。
營兵發現時,他腳踏血海屍山,一襲白衣盡血染,卻依舊橫刀立馬,袍袖蕭飒。
趙無憂自是一眼就認出,此人正是日前,在雙壽牌坊那處割斷自己冠頂束帶的家夥。
刀鋒森寒,記憶猶新。
更可氣的是,害他在舒燦歌面前出了好大一個醜。
念及此,他不免心中恨恨,又開始皺眉龇牙,連帶足下也生風,玄色金線繡雲紋的登雲靴踩在水窪上啪啪作響,濺起好些泥濘。
身後的家丁小跑着為他撐傘,卻不防他突然頓住了腳步。
自家少爺此刻顯然正是一腔悶氣無處發,等閑觸不得眉頭,家丁心下一駭,連連躬身請罪,但趙無憂卻似充耳不聞,眼睛直直盯向前方。
“趙無憂!”
兩人打認識起,她每次叫他姓名總是三分怒氣,七分不屑。如今入耳,他隻覺嗓音清冽,似百靈婉轉。
千絲萬縷銀線中,撐着一把油紙傘的少女亭亭而立。她換了一身淺淡的碧色衣衫,簡單挽了個元寶髻,鬓間簪着淡粉色白花龍。
雨珠飛滾,她像一株新荷,身姿纖弱,眉目卻清麗倔強。
甚少,不,從未見她如此裝束。
錦袍少年人隻覺得臉頰發燙,胸腔裡跳得搏搏有聲,嘴角上揚的弧度自己都沒覺察。
“你找我?”
對方點頭,小跑而來,耳邊一縷碎發微微被雨水洇濕,貼在臉頰。她站在儀門下,收了傘,雨水順傘骨滴落。
“他……寇大人還好嗎?”
舒燦歌雖不認得寇清晝交給她的令牌,但那牌子金玉雄渾、自有氣派;她并不愚鈍,後續又聽得有營兵稱呼他“上差”,便對他的身份隐隐有了猜定。
趙無憂臉色一沉,怎麼人人都在關心這個寇大人?
父親也是。雖說錦衣衛乃天子近臣,但身份再貴重,其一把手錦衣衛總指揮使也不過正三品。而他爹可是江南河道總督,官拜二品。
趙無憂想不明白,自家老爹對這冷面煞神這麼關心是作何,又是命人小心擡入府衙後園的桂香室,又是請聖手張太醫來為其醫治。
就連自己偷偷摸走河标令一事也是輕輕揭過。
當時,同樣坐在大堂的明州知府許懷遠還贊他當機立斷、事急從權,把他這歪打正着剿滅一隊倭寇的高帽子戴得舒舒服服。
現下,連舒燦歌也跑來關心這厮。
他忽然覺得自己倒甯願被老爹家法處置,那時她定會滿眼愧疚,心疼地跑來病床前對他噓寒問暖。
“喂,你幹嘛發呆呢?”
舒燦歌皺眉,完全想不到這人心裡早就預設起了另一幅光景。
趙無憂回過神來,“那厮、呃,寇大人……”他正要說話,見那雙黑白分明的杏眼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似乎很是緊張,便冷下臉來:
“你這麼關心他作甚?你與他什麼幹系?我為何要告訴你他的情況?”
“他是我的救命恩公!我自然應當關心。”舒燦歌答得清脆,神色自若。
趙無憂又被她的話噎住,臉色微微漲紅,忿忿道: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公!是我偷……代我爹下令,調徐河營衆兵勇,逡巡海面良久才發現你蹤迹……”
舒燦歌愣了一下,細細想來的确是這樣。
她對于恩怨情仇向來裁決果斷、心思單純,雖這二世祖平日裡沒少欺負她,但就事論事,這次确是全賴他調兵搭救,她與寇清晝才能從倭寇中脫身。
“多謝趙公子。”
她垂頭,輕聲道謝。
“哼,我自幼熟讀兵法名章,倭寇這點動向小爺我早已料到,救你不過舉手之勞。”
一旁垂頭默立的趙府家丁聞言微微擡首,卻見自家這位小祖宗雖面上雲淡風輕,嘴角卻在暗笑,不由心道:真是翻臉如翻書。
舒燦歌柔順點頭,“那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