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當初在回京城的船上,她問寇清晝恨不恨當今天子時,他亦如是作答。
面沉如水,眉眼無波。
好似在心頭刻誦了一千遍,才能準确無誤地複述一遍又一遍。
舒燦歌沉默不語,趙襄繼續說:
“可想而知,此話一出,滿朝嘩然。文官清流們對他口誅筆伐,恨不得每天在他上朝的路上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他這個不孝子。”
趙襄自小跟着舅舅郭慎在軍營長大,提到大将軍蕭衡與他統領的蕭家軍,郭慎總是面帶敬佩,稱贊其治軍嚴明,實乃軍人之表率。
所以當她知道寇清晝的生父竟是蕭大将軍,而他又說出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後,對其的印象更是急轉直下。
“寇清晝的生母秦氏,是寇信芳的表妹,傳聞在嫁入蕭家之前,已有了身孕。”
舒燦歌驚得睜大眼睛看着趙襄。
趙襄說:“秦氏在生下孩子後不久便去世了。雖說非議亡者實屬不敬,但秦氏的孩子的确是小産而生。蕭大将軍在世時,這事無人敢提起,直到他敗走赤城,馬革裹屍之後,這件事又成為朝中津津樂道的談資。”
“衆人都認為,寇清晝早已與他幹爹寇信芳相認了,這也解釋了寇清晝為何改了姓氏,又為何公然污蔑自己的父親,拒絕重新審查赤城一役。”
聽完這一席話,舒燦歌沉默良久,好一會兒,才擡起眼眸,一雙水靈靈的杏核眼,幹淨如山間清泉: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可是,我還是相信他。”咬了咬唇,她輕聲說:“他不是壞人,我能感覺到。”
趙襄頗有些無奈,苦笑了一下:“反正該告訴你的,我都已經告訴你了。”
頓了頓,她又說:“其實除了你之外,還有個人也同你這般堅定,相信他有苦衷,相信他不是壞蛋。”
舒燦歌一怔,趙襄接着說:“那個和你一樣的傻姑娘就是信國公家的小姐,姜璇。”
*
太明池上原本種的是荷花,但因莊貴妃更喜歡睡蓮,說睡蓮香氣更清香,且花期更長。
熹明帝為哄美人開心,便命人将池裡的荷花盡數從淤泥中拔除,改養睡蓮。
仲秋之際,池中花兒也開至尾聲。波心蕩、冷月無聲,片片潔白的花瓣被水波吹散,僅餘下一點鵝黃花蕊。
池邊系着一葉扁舟,随波推開片片殘花。
姜璇一身綠裳,站在船上,皓月當空,風吹起她的衣袖,像一隻寸步難行的蝶。
她說:“你可知,明年我就要嫁給太子了。”
面前的男子沉默不語。
她又說:“他們都說你變了,堕落到不惜背叛祖宗,與奸宦閹黨為伍。”
她眼眸如雪,凄涼哀婉:“可我不信。你沒變,你還是當年從驚馬蹄下救我,為我放紙鸢,聽我彈琴,為我作詩的蕭清晝。”
“姜小姐,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早就死在了赤城外的雪原之上。”
“我叫寇清晝。我說過,我不是你等的那個人。”
他語氣淡漠,面前的女子早已淚凝于睫,潸然落下。
“下來。”寇清晝冷靜地朝她伸出手。
姜璇緊咬下唇,臉上兩行清淚,可憐又倔強。
此時,風乍起,似乎是要下雨了。她像是下定了決心,忽然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割斷了牽住小舟的纜繩。
小舟如一抹幽魂,頃刻間乘風往湖心漂去。
足尖在水面輕點,不過幾息間,寇清晝已躍上小舟。
他立于船頭,落地極穩,纖弱的小舟竟沒有絲毫晃動。
“你别發瘋。”他的語氣如霜,眼中沒有柔情,隻有冷酷的警告。
姜璇絕望地看着他,這張魂牽夢萦的臉,她想從中讀出他的苦衷,他對她深藏的眷戀,他的不忍,
可,通通沒有。全是她一廂情願,全是她異想天開。
思緒回到九年前——
彼時,他剛受賜封,鮮衣怒馬、紅纓銀槍,是京城中風流恣意的少年将軍。
她與侍女偷溜上街,卻遇鬧市驚馬,馬蹄粗犷,吓得她幾乎要暈過去,連尖叫也忘在喉嚨裡。
有人飛身相救,等再度睜開眼,她已在對方安穩的懷抱中。
他一臉關切:“姑娘,你沒事吧?”
那雙桃花眼,神采飛揚,關懷中含着淡淡笑意。
姜璇從沒想過,有朝一日,這張臉會變得如此冷酷陌生。
*
寇清晝将昏過去的姜璇放在岸邊的柳樹下。
他知道信國公是文官清流中的泰山北鬥,家風清正,姜璇就是死也不會做出逾舉之事。
但剛才從她的眼中,他見到了比死還絕望的哀恸。
這裡是皇宮大内,人多眼雜,為避免橫生禍端,他隻好一個手刀将其打暈,将其丢在岸上顯眼之處,等姜家侍女尋來,也隻會當自家小姐是沿湖賞月,不勝酒力。
做完這些,他頭也不回,轉身循着來時路往回走,寒蟬凄切,細雨如絲,纏纏綿綿地落了下來。
前方有一抹绯紅的身影,在昏暗幽邃的深宮暮雨中猶如一團躍動的火焰。
她雙手遮住腦袋,在竹園中一路小跑着,一個沒留意,與他撞了個滿懷。
“抱歉……”小兔子連忙垂頭道歉。
“怎麼到了宮裡,夫人還是這麼不小心?”
舒燦歌擡頭,訝然發覺面前站着人的竟是寇清晝,俊臉含笑,目光清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