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有自宮裡來的小太監到了寇府,奉太皇太後懿旨,宣舒燦歌進宮,華蓋馬車已在府邸大門等候。
天幕蒼茫,日光從雲層後漫出,卻沒什麼暖意。
空氣幹燥寒冷,舒燦歌手心逐漸滲出薄薄一層汗,畢竟太皇太後隻宣了她一人進宮,先前兩次進宮都有寇清晝陪着。
忽然,有一雙大手輕快從袖口鑽入,十指糾纏間,安穩的溫熱自對方掌心傳來。
她擡眸,對上一雙噙滿笑意的桃花眼。
“怎麼,沒我陪着,第一次一個人去宮裡有些害怕?”他語氣促狹。
不知為何,緊張的情緒稍緩,她擡眸嗔視對方一眼,嘴硬:“我才不怕,有什麼可怕的?”
“那便好。”寇清晝說着,忍不住擡手刮了刮她挺翹的小鼻子,又緩聲道:
“聽說是你家在明州的窯場順利燒成了朝廷與西洋商人簽訂的貨單,太皇太後她老人家此番召你進宮應是為表彰,說不定,一高興還要賜封你一個诰命夫人的稱号。”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她點了點頭,同時暗暗舒了一口氣。
從前陣子接到哥哥的家書來看,昌盛窯在明州的經營态勢的确是越來越好。
寇清晝凝視着她,一身燦烈紅衣的小夫人恍若冬日裡一朵紅梅,或許在身量上看着嬌弱了些,但眉目間卻有一派沉靜如水的氣度。
雖口中說着溫柔的撫慰,但他心中卻又說不出的隐隐擔憂。
鄭培興與寇信芳兩名大太監接連伏誅,姜家倒台,皇後重病,改立太子之事在暗處已悄然傳開,朝堂已是波詭雲谲,他并不希望舒燦歌在此時與宮廷有所牽連。
他看着她在小太監的攙扶下登上馬車,掀開車窗的半邊簾子同他告别,瓷白的臉龐上,一雙眸子燦若星辰。
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在石闆路上飒沓作響。
“寇大人,新年好呐!”
為首兩人下了馬,是靳雲楚與伍迅二人。
伍迅依舊是沉默行禮,靳雲楚雖說着寒暄的客套話,臉上卻無一絲笑意,眼底含着冷光。
“靳大人同樂。”寇清晝神色冷淡地緻意,眼風掃過,見對方帶着整整齊齊一列人,均身着錦衣衛制服,腰間佩刀。
顯而易見,對方不是專程來恭賀新春的。
“新年伊始,靳大人卻連一刻都不能休息,如此賣力奔波,實在令人望塵莫及。”
話語裡已經火藥味十足,兩人雖有上下級關系,但寇清晝出身名門,又甚得皇帝青睐,在北鎮撫司裡也僅與這位指揮使大人維持一點表面和平。
靳雲楚如何聽不出他話中的諷刺,但也隻是神情冰冷道:“北鎮撫司收到線報,寇府窩藏罪臣家眷。”
“靳大人,你我在朝為官,我乃錦衣衛指揮同知,朝廷的從三品官員,你應當知道搜查寇某府邸需要陛下旨意吧?”
言畢,寇清晝抖抖衣袍,嘴角噙了一絲冷意:“大人大招旗鼓帶着這麼多差役登門,張口就說我府上窩藏犯臣家眷,敢問大人可有刑部定論,又可有陛下旨意?”
靳雲楚變了神情,但立刻扯起嘴角逸出一抹冷笑:“今日歲朝,寇大人與我同在北鎮撫司當差,我忝為你的上峰,此番到來,寇大人不會連茶也不肯留我喝一杯吧?”
說罷,他不請自來地上前一步,邁上台階。
寇清晝神色雖冷,卻沒有阻攔的意思。
“五爺……”
馬車上的舒燦歌慌了神,不由得憂心忡忡地喊了一聲。
兩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靳雲楚的目光一如既往森寒冷漠、琢磨不透;寇清晝卻神色從容,走到車窗下,眼底含了寬慰的笑,低聲:
“别擔心,我能應付,你在宮中須得謹言慎行、萬事小心。”
在看到她輕輕點頭後,他又看向等候的小太監,笑意溫和:“去吧,别讓太皇太後等着,也替我向她老人家問安,”
*
慈康宮裡燒着地龍,帷幕重重,一室如春。
如寇清晝先前寬慰她所說的一樣,太皇太後此次宣她進宮的确是為了昌盛窯順利完成訂單一事。
“朝廷前幾年與瓦剌作戰,這幾年打倭寇也是水一樣的銀子化作兵馬糧草,往江浙一帶運去,國庫難以為繼,又趕上陝、甘兩地雪災苦民……”
說到此處,太皇太後老邁的臉上浮現出悲憫,旋即又看向舒燦歌,矍铄的眼神中含了笑意:
“幸得你家窯場研燒的瓷器合了西洋商人的心意,這筆貨單為朝廷輸入了滾滾白銀,解了當下的燃眉之急,還不消說海禁解除後,外番夷商與我朝的通商貨單更是紛至沓來。”
說罷,她朝舒燦歌招招手,菊花般的皺紋層層舒展:
“哀家先前知道複燒鈞瓷的是一位明州姑娘時,便已然吃驚,今日一見,你竟還如此年輕,當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巾帼何須讓須眉呐!”
舒燦歌乖順地靠在太皇太後下座,從容行禮:“太皇太後過譽,妾身忐忑,能為國、為陛下分憂是天下臣民的心願。”
在府上時,蘇嬷嬷曾對舒燦歌進行了不少宮規禮儀的特訓,如今她也能舉止有度地應對。
太皇太後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朗聲宣了内侍進來。
婦從夫品,因寇清晝的官職是從三品,她的诰命亦為從三品。内侍官端着金盤,盤裡呈着一片瑞荷錦的五色絲織物,用抹金軸。
舒燦歌跪下接過了诰命文書,又叩首謝恩。
鎏金銅爐裡的焚香袅袅,沉水香的安甯芬芳在宮室内緩緩流淌。
“哀家喜好瓷器,也難為皇帝還記念着,在天下廣開遴選。”說着,太皇太後拾起八仙桌上的一隻冰梅紋青釉玉壺春瓶:“這是明州劉家獻上的貢瓷,你瞧瞧。”
舒燦歌雙手接過,細細端看。
“觸手溫潤,梅紋通透,的确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品。”
她恭敬垂眸,太皇太後卻不置可否,端起桌上一盞冒着熱氣的武夷岩茶,茶蓋撇了撇茶沫,飲下一口才緩緩說:
“哀家聽從明州回來的陳公公說,當初修内司舉辦的遴選大典上,你家參選的瓷器被人故意炸毀了,還受到栽贓嫁禍。”
她沉聲回答:“确有這件事。不過知府大人明察秋毫,立刻捉住了行兇之人,還了我舒家清白。”
旁邊的大宮女從舒燦歌手中接過那隻玉壺春瓶,放回原處,太皇太後沒有看那隻瓷瓶一眼,放下茶盞,忽然問:
“聽說,明州的劉家是瓷器大戶,同時也是柳閣老的旁支宗親?”
舒燦歌一愣,這個問題舉重若輕,她不明白對方忽然問起是何意,于是謹慎回答:“妾身并不清楚。”
這時,又一名宮女悄然走進屋内,“啟禀太皇太後,皇後娘娘求見。”
高座上的老者忽然一怔,嘀咕:“這大冷天的,她還生着病,怎可出了寝宮四處亂跑?底下的太監宮女怎麼侍奉主子的,竟由着皇後亂來!”随即連連揮手:“快讓她進來。”
見此,舒燦歌識趣起身,柔順行禮:“那妾身先告退了。”
走出慈康宮的一刻,她與長孫皇後擦肩而過——
華裝婦人跌跌撞撞,差點被高高的門檻絆倒,發髻上的钗環叮當亂響。
皇後臉色慘白,身上萦繞着濃重藥味,才一進寝宮便悲怆高呼:
“皇太母,皇太母!救救臣妾和太子吧!”
*
天幕昏沉,北風吹得愈發緊了,風裡夾雜着雪粒,潑潑灑灑,有少許鑽到頸間,瞬時便是寒意透心。
宮牆威嚴高聳,頭頂的天四四方方,周遭的花木俱已凋盡,石闆路漫長得仿佛看不到盡頭。
從府裡帶出來的湯婆子已經完全冷了,舒燦歌的手藏在袖子裡也凍得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