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缺月挂疏桐,一顆星子也無。
桌上的燈芯燒得長了,邊上坐着的人卻沒有拿剪子剪短的意思。
風從敞開的軒窗吹入,燭火透過燈罩晃蕩得愈發纖細詭異。
那塊黑鐵腰牌在手裡攥得久了,邊角硌得掌心發疼,卻依舊寒涼如冰。
腰牌上刻着主人的名字——錦衣衛右所正千戶,寇清晝。
牌子跟尋常北鎮撫司制造并無不同,唯一區别是,它右下角缺了一塊,後來用鎏金銅塊補足。
舒燦歌死死盯着那缺損的一角,腦海中不斷翻湧的是父親死去的那個雨夜——
那年她十歲,父親不知從何處尋得了靈感,一連三月都宿在昌盛窯,為複燒鈞瓷鑽研得廢寝忘食,她也陪着父親。
她被雷鳴聲吵醒,發現父親還未就寝,便起身提了一盞燈往窯爐方向走去。
雨勢潑潑灑灑,烏雲中不時竄過幾道銀蛇般的電光,雷聲從遠處炸開。
窯爐的火在白天應該已經熄滅,此時卻熊熊燃燒。她看見父親站在窯爐前,身邊還有一個穿黑色長袍的人。
她站在屋檐下,撐着傘叫了一聲,“爹!”正要跑過去,父親卻急匆匆穿過滂沱雨幕,踩着泥濘先一步到她身邊。
“燦哥兒怎麼醒了?”
舒燦歌有些難為情,遲疑了一會兒才說:“爹爹,打雷聲好吓人,一個人睡,我害怕。”
楊覺述愣了一下,旋即抱起女兒,拂開她的額發,溫和說着:
“燦哥兒要勇敢。以後,不論打雷還是閃電,即使孤身一人也不要怕。”
舒燦歌低頭往對方懷裡鑽,笑着:“隻要爹爹在,我什麼都不會怕。”
楊覺述的身體微微僵硬,呼吸一瞬間屏住。
但年幼的舒燦歌并沒有覺察,她兀自在父親懷裡撒嬌,擡起好奇的眼睛,朝窯爐附近張望:
“爹爹,那邊那個人是誰啊?是來找你的嗎?”
半晌後,楊覺述才輕輕點頭。他把舒燦歌放下,眼底溫和的笑意中含了一絲痛苦與決絕。
“他是爹的一個朋友。”他輕聲說,“燦哥兒乖,快回去睡覺吧。”
舒燦歌點點頭,閃電在父親身後的雲團上穿過,她覺得父親的臉色有些蒼白,但沒有多想。
“爹爹!”舒燦歌扯住他的衣角,将油紙傘塞到他手中,“雨這麼大,爹爹要撐傘!我就先回去了,爹爹也早點休息!”
楊覺述沒有說話,隻是摸了摸她的頭,扯動嘴角笑了笑,然後轉身朝窯爐走去。
窯爐邊的黑衣人身材高大,看不出是男人還是女人,面容也看不清,隻是默默地注視着雨中的父女倆。
而在其腰間,似乎挂着一塊黑漆漆的牌子。突然,又一道電光閃過,牌子右角閃過一絲光亮,清冷如雪。
*
寇清晝下值回府時,卧房竟還亮着一豆燈光。
掀起珠簾,他瞧見舒燦歌坐在床榻邊上,側着身子,留給他一個伶仃的背影。
他解下腰間的繡春刀放在桌上,身上的玄色大氅沾了細雪,他脫下大氅,輕輕拍打幾下,随即挂在一旁。
“夫人怎麼還沒睡?”
他留意到對方仍穿着一件藕粉色常服,并未換上寝衣,而此時已經是三更天了。
他一如往常想攬她入懷,卻被對方側身避開,嘴角的笑容一時停住。
舒燦歌起身,後退兩步,擡首直視着他,通紅的眼裡有殘留的淚意。
嫁做人婦之後,她斂起了不少從前在明州的倔脾氣,學起了溫婉從容的主母模樣,雖有在他面前鬧過情緒,但從不像現在這般——
陌生、絕望,還摻雜着敵視與恨意。
寇清晝心頭一緊,隐約明白了什麼。
風從敞開的十字海棠花棱窗吹入,嗚咽聲起落,将屋内的白色帷幕吹動,似乎潇潇夜雨将至。
他強壓住不安,仍帶着笑:“怎麼了……”
“寇清晝。”
她一字一頓地叫着他的名字,揚起手中腰牌,眼底有血絲,咬着牙,努力不讓哭腔顯露:
“是不是你,殺了我爹?”
他的目光落到那枚腰牌上,沉默片刻,才問:“這東西誰給你的?”
“不重要!你回答我,回答我……是不是你殺了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