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瓿之物……覆者,蓋也;瓿者,壇子也!
覆瓿之物合該是蓋酒壇子的紅布,而錦帶所系卻無織物。逐一而論,如意、玉尺均無法蓋住酒壇,唯有竹書和栻盤可能,隻是不知二者之中哪個才是王耀之口中的“覆瓿之物”。
王耀之長籲出一口郁氣,與身旁的謝候相視一笑:果然,這莽夫聽不懂文雅之辭。一衆郎君見狀無不面露得色,抱起臂來等着看李勖的笑話。
前來迎親的李家衆人紛紛交頭接耳,俱是不知何為“覆瓿之物”;唯有謀士溫衡一人知曉,無奈李勖此刻已經在雙阙之前,與他有一定距離,無論是使眼色還是貿然上前,抑或慫恿身旁之人出聲告知,都并非上策。
“将軍請吧!”
王耀之遞上弓箭,笑着催促道。
李勖目光越過衆人,見雙阙之後另有一匹大宛良馬,三隻銅圈,一隻黑漆桶,遂不接弓箭,轉而問道:“既備了良馬,可是射箭之後還要看在下的騎術?”
王耀之不料他有此一問,一愣之後方道:“正是,将軍有何見教?”
“不知騎術如何比試?”
“比試倒是談不上”,王耀之身旁一位容色睥睨的華服男子接口道,“我聽聞良将無不弓馬娴熟,能禦烈駒越深澗、過天塹,将軍勇武,這些想來是不在話下。今日何妨讓我等見識一番騎馬過火圈的英姿?”
見李勖目光看過來,此人微笑繼續道:“自然,這還要待将軍過了第一關之後再說。”
這人神色倨傲,一番話下來并無自報家門之意,已是十分無禮。
謝候瞥了他一眼,與李勖道:“此乃會稽王之子司馬德明。”
永安帝司馬文昭體弱多病,朝中大小事均委付會稽王司馬弘,封為揚州刺史,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韶音的五叔謝澤戰敗被殺後,徐州刺史出缺,也由會稽王兼任。
會稽王雖大權在握,卻耽溺酒色不理政事,一應事務均交由兒子司馬德明。
司馬德明年紀輕輕便攬柄國之權,人稱“小郎君”,難怪如此自傲。
李勖自是知曉小郎君何許人也,深看了他一眼,指着那匹大宛良馬道:“何須如此?自古騎射不分家,我願騎此良馬,躍火圈,同時張弓射箭,設下那覆瓿之物,如何?”
衆人聞言齊齊默了半晌。
江左之兵擅長水攻,并不長于弓馬,司馬德明出這個主意是本來是想看李勖出醜的,豈料他竟主動給自己提高了難度,可見這莽夫自視甚高,頗有些不知自己的斤兩。
“将軍果然雄豪”,司馬德明勾起唇角,“隻是這樣一來,兩關就變成了一關,成敗在此一舉。若是成了,這匹寶馬就贈與将軍,權當是恭賀十七娘新婚之喜,可若是敗了”,司馬德明話到此處頓住,斜睨着李勖,“醜話說在前頭,将軍今日可就不能抱得美人歸了!”
司馬德明話音一落,其餘人紛紛叫好:
“小郎君此言有理,李将軍敢應下這賭注麼?”
“李勖,你敢不敢,給個痛快話!”
……
李家前來迎親之人雖知李勖勇武,除溫衡和幾個軍中心腹外,到底沒幾個人親眼見過他上陣的模樣,也不知他底細幾何。先前聽說要他射箭,心倒還能放得下,這會又說要騎馬射箭,那懸挂物件的絲帶細得一般人都看不清楚,如何在奔馬上射中?
李二郎可别被這些門閥子弟激得失了理智,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邊人正議論,早有謝府下人架起銅圈,一桶油澆上去,火焰“刺啦”一聲燒了起來,紅彤彤一片,接映天際晚霞。
李勖眸中金光躍動,道一聲“有何不可?”翻身飛上那大宛馬的背上,這馬背上無鞍、側旁無蹬,性子又奇烈,背上猛然落了個陌生人,當時便揚蹄尥蹶、嘶鳴着騰躍起來,想要把人掀翻下地。
“好烈駒!”
李勖贊了一聲,雙腿用力一夾馬腹,扯着淺金色的馬鬃,原地立馬轉了一圈,大笑着躍出烏衣巷的窄門,朝着秦淮河畔一片空闊芳草地而去。
謝候看得心神激蕩,率先登上高處,眺望遠方。
隻見夕陽之下,茵草之上,汗血寶馬奮蹄揚鬃,馬臀的肌肉随着劇烈的掙紮扭動在金輝下泛出流波似的光澤。李勖的功夫卻剛中帶柔,任馬兒如何甩扭,依舊能穩坐其上,駕馭如常。
漸漸地,那馬便停止了嘶鳴扭甩,随着李勖的驅馳而進。
“駕!”
隻聽李勖喝了一聲,一人一馬重新朝着謝府這邊奔來。
衆人趕緊從高處下來,給他閃出一方空地。李勖打馬而入,繞着迎親隊伍行了一圈,随後猛地朝着王耀之而來。
王耀之隻見烈馬揚蹄于面前,一時肝膽俱裂,竟不知躲閃。還未反應過來,手中便覺一空,原來是弓箭已被李勖取走。
急急回頭,正見李勖拍馬連越那三道火圈,勒馬回身,忽然夾馬腹一扭,張弓一箭,“咻”地一聲,雙阙之間一絲線應聲而斷,竹書落地,是為覆瓿之物。
李勖目光越衆看向溫衡,二人相視一笑。
方才打馬經過時,得溫衡提醒,他才确認所謂覆瓿之物乃是一卷竹書。
謝府門前再度安靜下來。
李勖下得馬來,愛憐地撫了撫那大宛馬的金鬃,馬兒竟也不躲閃,而是“咴咴”地叫了兩聲,低頭在他肩上蹭了蹭。
還是謝候率先回過神來,朗聲大贊:“好!寶馬贈英雄,将軍真乃英雄人也!”
一言既出,李家那方的人才想起來齊聲喝彩,倒是王耀之面如土色,顯然還未從方才的驚吓中平複過來,小郎君司馬德明則冷哼一聲,面色陰郁不語。
忽而一聲“當”地鑼音,知賓、贊禮攜一衆仆從自門内魚貫而出,分列兩旁。贊禮立于階上,唱:“吉時已到。”
繼而環佩叮咚,蘭麝馥郁,百十來明眸雪膚的侍女迤逦而出,俱都披紗着錦,光彩照人。
門外衆人一時屏氣凝神,連大氣也不敢出了。
李勖眸光微動,一眼便看到被衆婢子簇擁于中間的高挑女郎。女郎頭上驚鶴髻展翅欲飛,面孔為一柄白玉細骨纨扇遮得嚴嚴實實,唯執扇之手纖長瑩白,指甲修得很短,其上未施蔻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