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司馬德明也不惱,隻是頗為羞愧地笑笑,道:“十七娘教訓得是。我是個俗物,你出嫁……我自是不能免俗,隻覺、隻覺心裡悶得緊,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你什麼都不缺,我也不知該送你些什麼好,知你愛香、又屬兔,便命宮裡匠人特制了這玉兔搗藥的香合來……你且放心,此物雖陋,世上卻獨此一個,旁人都沒有的!你隻當無聊時把玩之物收下,莫要嫌棄。”
李勉回過頭去,便看見火光中一隻羊脂玉似的手自車窗探出,從司馬德明手裡接過一樣玲珑物件。
“二哥!”李勉忍不住又喚了一聲,“你看見沒有,啊?他們、他們……”
李勖依舊面無表情,面上棱角在夜色中卻顯得格外分明,李勉當時便住了嘴,隻聽車裡人淡淡應了句“嗯”,似乎很是漫不經心。
司馬德明還想說什麼,車内人似乎懶得答話,他隻好悻悻走向後方。
何穆之踵迹而來,與司馬德明擦肩而過時,二人俱都側目而視。
“李将軍”,何穆之揚聲道,“我與十七娘說幾句話,你不會介意吧?”
李勖微側過頭來,“豈敢。”
何穆之一笑,随後彎指敲了敲車壁,“猜猜我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了?”
過了許久,車内人并不答話。
“十七娘?”何穆之有些疑惑,“你怎麼不說話?”
他接連追問好半晌,車内方才答道:“你是誰,憑什麼與我說話?事先問過我介不介意了麼?”
何穆之啞然失笑,瞟了一眼李勖的背影,彎腰打拱笑道:“都是仆的錯!十七娘,仆想與你說幾句話,未知芳意如何?”
“哼!誰堵你嘴了?”
“猜猜我要送什麼禮物給你?”
“你若誠心送我,自然雙手奉上,我為何要猜?”
何穆之嘻然一笑,掌心攤開,現出一盤金光粼粼的軟物,向下一抖,卻是一把環環相扣的的金絲軟劍。“此乃我阿父十年前北伐時從燕人部落征獲所得,名為金蛇信,據說是燕人王族世傳的寶物,天下僅此一隻,真正的獨一無二。寶劍贈巾帼,聊以此物表寸心,賀十七娘新婚之喜。”
“寶劍贈巾帼”,李勖心裡琢磨這句話,耳聽得車窗開啟之聲,車裡人似是将那金蛇信接到手中把玩了一番,之後懶洋洋地答道,“唔,尚可。”
何穆之流連一陣,戀戀不舍離去。
很快又有其他郎君絡繹而來,這七寶皂輪通幢車仿佛一隻貔貅,張着嘴悶聲不吭地吞咽寶物。
晚風送來河水的腥氣,新洲渡在望。到了渡口,送親的隊伍便該停住腳步,迎親之人棄車登船,往京口而去。
京口,流民兵驺集聚之地,遙遠而陌生。
韶音歪在車内,被一堆珠光煥然的寶貝簇擁着,心頭忽然湧上一股難言的滋味,像是有些空。
“阿纨!”
一片潮黑中忽然有人喚她。
韶音聞聲探出頭去,果然是王耀之,目光看向他身後,空空蕩蕩,隻有拉長的人影。
韶音忽然覺得氣憤難平,伸手就要将車窗關上。
“阿纨!”
王耀之又喚了一聲,用手臂格擋住車窗,飛快向内抛擲一物。
韶音低頭,膝上多了一枚粽形香囊,拿起輕嗅,芳辛微苦,不似尋常香料。
“這是什麼?”韶音皺眉問道。
“他染了風寒卧病在床,實在不能出門,這才沒能親自過來送你。”
王謝兩家在烏衣巷中比鄰而居,多大的風寒,這麼兩步路都走不得了,敷衍人的托辭罷了。韶音重重“哼”了一聲,将臉擰到一側。
“他要我将這東西轉交于你,還要我帶一句話給你。”
韶音的心忽然懸到了半空,呼吸為之一滞。
王耀之籲出一口氣,一時不知該不該将原話轉達,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開口道:“他要我告訴你,’恭喜你覓得好丈夫,既嫁為人婦,便要孝順舅姑、好好服侍夫君,不要再像從前那樣頑劣,招人、招人……”
韶音的唇抿成了一條線,手緊攥住那香囊,胸口劇烈起伏,喉頭酸澀,“招人什麼?”
王耀之不敢看她,嗫嚅道:“……招人讨厭。”
江風獵獵,濃黑的浪迢遞而來,拍打堤岸石壘,濤聲陣陣。馬車停止了行進,箱籠細軟從辎車上卸下,運到碼頭上停靠的鬥艦上,渡口的人聲和腳步聲嘈雜起來。
阿筠和阿雀收拾好東西過來,見到王耀之後雙雙伫足,背過了身去。
“阿纨”,王耀之歎了口氣,“千裡送君,終須一别。你當真沒有什麼話與他說麼?”
夜色深重,黑暗中看不清韶音的面孔,隻聽她似是冷笑了一聲,随後道:“煩你代我轉告他,多謝他的美意,父親為我擇婿,我自是極滿意的。他有功夫操心我,不如多操心他的親妹阿泠,想必阿泠嫁到馮毅家中,定是能孝順舅姑、好好服侍夫君的!”
“還有”,韶音将那香囊用力擲出,“他這鬼東西,我不稀罕!”
夜色中,小小的香囊在半空中劃出一道不起眼的流線,這流線被江風一吹,輕易偏了方向。
李勖習武多年,眼力敏銳于常人,下意識地一伸手,抓住了半空中這小小的黑點。
香囊味道芳苦濃烈,李勖劍眉微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