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正值未時,京師之中午膳剛過,又經曆午後辦公,此刻的初語樓愈發紅火熱鬧,人聲鼎沸。
大堂中央的說書聲被陣陣掌聲與喝彩淹沒,那些未能購得前座、無法清晰聽聞故事的心生不滿,紛紛站起斥責。
“諸位能否安靜些一起聽書品茶?你們這般喧鬧,不僅幹擾了後排的聽衆,也讓三樓靜心看書的小友何以自安?這等行為豈非令人側目,自尋責難!人神共憤!”
最前排聽衆聞言不屑地嗤笑,回頭吝啬地分給發難者半分眼神,語調中透着輕蔑:“喲,這位朋友若有财力,何不攢錢直上前排?
囊中羞澀便少些怨言。初語樓四載春秋向來如此。
若真有能力與本事就自己包下雅房,單獨叫個夫子為你說書不就行了!
至于三樓,誰人不知初語樓選材上乘,隔音極佳。隻要閉上你那張嘴,便不會擾人分毫。
若仍覺不滿,三樓書海免費開放,無人阻攔你的腳步。”
聽聞此言,後排那些好不容易積攢銀兩,打算前來增長見識的衆人齊齊怒目而視,卻不敢多抱怨。
樓内第三層有一雜物間,位置得天獨厚,内設雙層隔間,從相鄰兩室側觀幾無二緻,唯獨其材質特殊,能傳導聲音,且将樓下的大緻情形看的還算了然。
而這雜物間的隔壁,初語樓管事對外宣稱租予特殊人物,包房即便空閑,亦無人敢占。
雜物間内,蕭沁瀾斜倚在寬大的太師椅中,手中抱着暖爐,優哉遊哉道:“這裡還是應增設火爐,畢竟作為雜物房,既少有人檢查,也少有人問津。”
她久未至此,上次相見已恍如隔世。
豔遙明面上是樓内管家,對外向來行事果斷,幾個月來乍然見到改變自己命運的貴人,眼中噙着兩炮閃亮亮的淚水,出口的話也哽咽沙啞,
“是……奴家記下了,定代樓内姐妹謝主子大恩大德。”
“這般感性做什麼?”
蕭沁瀾伸出溫熱的手心為她拂去淚痕,眉眼含笑,細語安慰,“姐妹們皆安好,無人犧牲,樓中日益興盛,影響力幾乎遍及明昭王朝,越來越多的女子得以免受被随意買賣,更無需再承受父母安排的陰婚之苦。
男子有錢有書。世間變遷雖緩,卻正穩步向好,不過是數日未見,怎就多愁善感了?這可不是我認識的你。”
這番話非但未能平息豔遙的情緒,反使她淚水更甚,雙手輪換着擦拭,幾近泣不成聲,“對,一切……都很好,再也沒人被迫……配陰婚了……主子,真是太好了……”
話音剛落,她終是再忍不住一頭撲進蕭沁瀾懷中,埋首于她胸前,淚水如泉湧打濕她的衣衫,聲音中滿是壓抑。
知曉主子是随人同來初語樓,不過片刻光景,豔遙便強忍住了悲痛,努力平複心情,雙眼泛紅,淚光閃爍地澀聲道:“樓内姐妹們乍見主子皆失了分寸,
本該上工的卻停下了手頭的活計,明知不可能卻還央求奴家準假半日,隻為前來向主子請安。
主子您聽,今日成娘子講述的故事雖無誤,但語調抑揚頓挫,與往昔大相徑庭,這樣的技藝在樓内恐隻能擔任灑掃之職。”
說起此處,滾燙的淚水再次滑落,豔遙慌忙拭去,哽咽續道:“幸得主子仁慈,初語樓、珠品樓及布錦坊,四年來幾乎遍布天下。
工錢優渥,即便是最低等的丫鬟,待遇也遠勝将女子賣作通房與妾室,更不必提那窮苦人家的陰婚了。”
“傻子。”蕭沁瀾淺淺一笑,語氣寵溺萬分。
女子地位卑微,不似男子力大能武或耕田種地。
她前世身為集團千金,父母疼愛,兄長寵溺。
今生則是備受尊崇的嫡公主,從未遭受半分歧視。
無論前世今生皆是幸運兒,
初時發展勢力、學習武藝僅為自保。
後因前朝貪腐橫行,暴虐無道,率獸食人,百姓苦不堪言,各地民衆反抗不斷。
她跟随父親一路輾轉至京師途中,目睹了亂世弱小男女的種種艱辛與苦難。
因而新朝初立,她立即采取行動,不惜重金提前編纂了所有能銘記的詩集、話本及至理名言,乃至途中的所見所聞。
自然,皆是尋常可見,毫無政治分歧的那種。
一人之力太過渺小,她随後派遣麾下尋覓各地隐世的教書先生,不拘男女,唯才是舉,将他們的教誨與見聞一一記錄,并登記造冊,藏于初語樓中。
初語樓初時因名氣不顯,且書籍多由女子撰寫,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排斥與抵制。
她憑借手中權勢,結合自己推崇的唐詩宋詞,分門别類整理,并邀請各界真才實學的大儒前來品鑒,逐漸樹立聲譽。
不出半年,初語樓在京師穩固了根基。
……
見她神情沉思,跟随她多年的豔遙,深知她在宮中的重重遭遇,回想起那些艱難歲月與方才的對話,心中懊悔不已,恨不得抽自己一記耳光。
“主子切莫挂懷,現今四周豺狼虎豹環伺,行動頗受掣肘,擴張初語樓還需再緩緩。循序漸進,便是極好的安排。現在那些貧寒但醜陋的人家,縱是傾盡所有,也難以買下一個可随意責罵的丫鬟了。”
“還不夠……”
“主子,足夠了!”豔遙猛然抓住她的衣袖,跪倒在地仰望着她,語重心長道:“現在這些已極為難得。
珠品樓、布錦坊、初語樓,皆關乎日常衣着與心靈慰藉,不可或缺。
主子所立規矩,女子自三歲起即可入樓内調養,衣食無憂。至十四歲便可領薪,薪酬寄回家中,賞銀則秘而不宣,作女子嫁妝之用。這樣的善舉世間罕見,古往今來堪稱首例啊!”
豔遙,“朝廷對初語樓此舉贊不絕口,門外懸挂的匾額還是太後親筆禦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