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笑奇怪道:“為什麼會這樣?”
“早些年來了個道士,說秦山是神罰之地。”掌櫃的把抹布疊上三折,随手搭在肩膀上,摩挲着手指歎了口氣,“祖上不知哪代人得罪了山上的地仙,後來每個在秦山城出生的人,血脈裡都帶着那份罪業。”
程笑皺了下眉頭,擡眼看向張從雲的方向,後者不動聲色地沖他搖了搖頭。
掌櫃的沒注意到兩人的小表情,自顧自地往下說道:“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我們凡人哪裡說得清是真是假呢!隻是這個說法傳出去之後,就沒有人願意往秦山來了,原本住在這裡的人也都削尖了腦袋想往外跑。”
程笑問道:“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
“得有上百年了吧。聽我曾祖父說,他小的時候,咱們秦山可是除了東陵之外,東大陸最繁華的城市,哪像現在……唉!”
剛歎完氣,客棧的夥計就将做好的吃食送了上來。
程笑留心觀察了一下,那夥計走路的姿勢和外邊的行人很相似,腰背佝偻,雙腿打顫,看起來就像是強行直立行走的爬行動物。
待那夥計走近,那種違和的感覺就更加明顯了,隻見他的容貌仍是少年人的模樣,身軀卻形銷骨立到了極緻,衣袖下的手臂隻餘一把骨頭,皺巴巴的皮膚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
夥計哆哆嗦嗦地端起菜碟放到桌上,而後躬身走回後廚,褲管空落落地晃動着,可以想見底下的腿腳多半也是瘦骨嶙峋。
這樣的身體與其稱之為人,倒不如說更像是骷髅。
程笑收回目光,輕聲問道:“你們就沒想過搬走麼?”
“搬去哪兒啊?”掌櫃的苦笑一聲,“現在家家戶戶都敬神拜神,就等着哪天把這罪罰贖完呢!要是我們這代人走了,下一代人可怎麼辦呢?”
程笑抿起唇,說不出話來了。
掌櫃的終于意識到氣氛沉重,猛然噤聲,面露歉色:“對不住二位公子,實在是太久沒見過生人了,不小心多說了些陳年舊事,擾了您吃飯的興緻。”
他拱手作了個揖,讪讪道:“這壺酒就當是小店送的,不過我勸您二位啊,吃完就趕緊走吧,最近這城裡啊怪得很!”
程笑原本就不需要吃飯,還想再問問怎麼怪了,可餘光瞥見張從雲居然倒了杯酒。
那酒杯都湊到唇邊了,他手腕一頓,又放回了桌上。
這可比秦山城怪多了。
程笑趕緊擺手說了句“沒事”,三兩句話就把掌櫃的打發走了。
待掌櫃的走遠,他端起酒壺聞了一下,醇香撲鼻,酸味濃郁,就是普通的稻谷酒釀。
而後,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張從雲平靜地說道:“這水有問題。”
當啷一聲,程笑擱下酒壺,取過旁邊幹淨的杯子,正想倒一點酒水出來研究一下,臉頰上突然感覺到冰涼的觸感。
他倏地擡起頭,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
張從雲的手背貼着他的側臉,那隻手涼得像泉水裡浸過似的,凍得他差點打了個激靈。
然而,全身的熱氣控制不住地往臉上湧,他臉頰發燙,越燙又越是想往對方的手背上蹭,好給自己降降溫。
好在這隻是他下意識的想法,還沒有來得及付諸行動,張從雲就收回了手,斂下的眼皮遮住了情緒,他低聲道:“溫度也不對。”
“啊。”程笑沒反應過來,CPU過載,目光還有些恍惚。
張從雲沉吟片刻,似乎是在考慮從哪裡開始解釋。他看了一眼客棧外邊的天空,又将視線移回手背上,“依照此刻日輪的位置,秦山城不該有這麼熱。”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程笑的臉就陡然漲紅了,他猛地捂住嘴咳嗽兩聲,不願意透露臉上發燙的真正原因,脫口道:“那酒又是怎麼……?”
話沒說完,他登時咬了下舌尖,微不可察地抽了口涼氣。
他猛然想到城外那棵已死不朽之樹——這地方連細菌都沒有,哪裡來的酒曲?怎麼釀的酒?
程笑第一反應就是這家店是黑店,可即使他神力再低微也探得出來,方才那掌櫃的和夥計都是貨真價實的凡人,仙氣妖氣魔氣半點不沾。
他又想起那些關于秦山的鬼神之說,遲疑地問道:“難道這世上真的有神罰?”
“私自對凡人動手,是違反工作條例的。”張從雲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無奈了,“若是真有仙人對秦山下了百年的詛咒,仙宮代理人不可能不知情。”
“也是。”程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績效考核表還在他手上呢,但凡檢測到這種重大違紀行為,這玩意肯定會示警的。
他唰地一下站起身,拎起桌上的小酒壺,擡步往後廚走去,“我去問問掌櫃的,這酒是怎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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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後廚,實際上是個後院。
一撩起垂帷,豁亮的光芒晃得人眼花缭亂。
程笑定了定神,眯起眼睛望過去,發現那刺眼的光芒來自院中的小土包。
深灰色的泥沙堆積成了一座座小山,日光一照,竟然反射出淺粉色的金屬光澤。
掌櫃的微微彎着腰,站在那座小山面前,身邊的幾個酒缸壘成了小金字塔的形狀。
程笑眼睜睜地看着他掬起一捧泥灰,随後拆開封條,手掌置于缸口之上,來來回回地撥弄和碾壓。
灰撲撲的細沙漏過他那畸形的手指,大部分落進了酒缸裡。另有少數顆粒随風飄散,在地上灑出一道流光溢彩的痕迹,就像是一條波光粼粼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