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兒子都在場，何須再問一個外人？

“沒事。”

“那剩下的錢我們這邊給您原路退回？”

“嗯。”

“好的，大概一到三個工作日到賬，您到時候查收一下，有問題随時聯系我們。”

電話挂斷，俞淵點開通訊錄，很快找到張奶奶，撥了過去。

一陣忙音後，手機裡響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俞淵按了息屏，靠上椅背，眼睛閉上，緩緩呼出一口長氣。

腦海裡浮現出久遠的畫面。

清晨的菜地裡，菜農還沒來得及采摘，到處冒着新鮮綠意，生機勃勃，竹竿搭成的架子上，吊着一根根翠綠的黃瓜，尤其吸引俞淵。

俞淵第二次從人販子手裡逃出，跋山涉水兩天兩夜，路上就靠菜地裡的菜充饑，偶爾能見到散養的果樹，但很少，季節也不對。

他知道很多菜要熟才能吃，但餓了顧不上那麼多，看着鮮嫩的，就嘗試放進嘴裡嚼，能咽的就咽，味道還可以的就多吃點。能生吃的菜，他隻認識黃瓜和西紅柿，可惜一路上幾乎沒遇到過，大多數人家似乎更喜歡将這兩樣養在後院，而不是野地裡，可能是為了防他這種小毛賊。

兩天兩夜，他已經被餓狠了，看見黃瓜的時候，簡直兩眼放光，冒着酸苦的嘴巴裡瞬間分泌出唾液。

他挑了根看起來長得不太好的，歪扭，上粗下細，長得很醜，但他小心翼翼地摘，好像在對待什麼珍貴的東西。

張奶奶在這時候出現。

“傻孩子，那瓜長壞了，喂豬都嫌磕碜，摘個好的吧！”

俞淵被這突然的聲音吓得呆在原地，蒼白的小臉瞬間臊紅了，緊接着大腦一陣眩暈，徹底暈過去前，他聽見張奶奶焦急而關切的聲音。

俞淵還在唐家的時候，也有個奶奶，唐奶奶會讓他吃很多，長成白白胖胖的，所以媽媽才叫他圓圓。

唐奶奶喜歡帶着他到處炫耀，白胖，聰明，嘴甜，乖巧，都是他需要向外人展示的，每當别人羨慕的時候，唐奶奶都會特别開心，對俞淵也不吝贊美。

那時俞淵以為唐奶奶很愛他，爸爸媽媽都忙，他想得到的關注和贊美，唐奶奶給的最多。

但他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去太姥爺家回來，唐奶奶都會變得有些可怕，看他的眼神很冷漠，還很容易生氣，漸漸的，他不喜歡去太姥爺家。

爸爸媽媽離婚，總是很忙的他們突然都想要他，唐奶奶為了他在法庭大鬧，說他姓唐，隻能是唐家人，那時他叫唐遠，最後大人們讓他來選，他毫不猶豫選了唐奶奶。

他以為唐奶奶是這世上最愛他的人。

直到繼母的項鍊不見了，唐奶奶罵他小偷，還說：“看來俞家的血脈也不清白嘛，成天也不知道在清高什麼！”

直到繼母懷孕，他每天都要為繼母做很多家務事，才能得到唐奶奶一句誇贊，但他也能聽出來，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直到家裡出事，他被徹底抛下，人販子說，唐奶奶已經拿了他們的錢，他不能走。

在菜地暈倒後再醒來，俞淵躺在張奶奶家的老舊木床上，睜眼被守在一旁的、雙眼部位長得很吓人的魏爺爺吓哭了。

哭聲驚動看不見的魏爺爺，在廚房做飯的張奶奶。

他們一點都沒生氣，俞淵還聽到蒼老但飽含善意的笑聲。

俞淵吃到了離家以來第一頓飽飯，張奶奶說知道他喜歡吃黃瓜，摘了長得最好的那一根，兩位老人圍着他，誇他吃得真幹淨，好乖。

其實那時候張奶奶和魏爺爺才五十出頭，隻是經常風吹日曬幹農活，看起來比六十歲的唐奶奶還要蒼老。

他們讓俞淵就叫他們爺爺奶奶，然後喊兩個兒子哥哥，輩分什麼的沒人在意。

雖然兩個哥哥會欺負他，但好在他們不經常在家。

俞淵再次得到了大人的關注和誇獎，而且是雙倍！

他們不會像唐奶奶那樣變臉，不會逼他做不想做的事，他隻是乖乖吃飯，跟爺爺奶奶一起幹農活，就是他們眼裡從未見過的，最乖最好的小孩。

俞淵想，他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再從長輩那裡得到這樣質樸純粹又熱烈直率的愛了。

他确實對兩位老人沒什麼期待，因為清楚自己隻是個不重要的過客。

……

火車站，人聲嘈雜。

張奶奶牽着魏爺爺，時不時出聲提醒他注意腳下，兩位老人各背着一袋行李，裡面大部分都隻是衣服。

前面，魏立強和魏立德分别帶着大娃二娃，兩個孩子今天沒能去玩，在酒店被關了半天，結果一出門就是來車站坐車回家，哭鬧說不想回，剛被揍了一頓，才任由大人牽着，抽抽搭搭往前走。

一行人過了檢票閘，上了一趟直達江城的過夜火車。

因為票買的晚，幾人隻買到了兩個座位，兩個小胖子一人占了一個，魏立強和魏立德站在他們身邊，留意着車廂裡的空位，然而火車開動前，座位已經被坐滿了。

魏立強忍不住低聲罵了句粗話，轉頭四顧，在車廂最前面找到了坐在地上的父母。

他大步走過去。

“媽，俞淵給你買的手機呢？先給我。”

張奶奶擡頭有些警惕地看向自家兒子。

到如今，她哪能不知道，兩個兒子昨天的兄友弟恭都是演的，對她和老頭子說的那些好話，大概也不是真的，不過是為了那五百萬，在他們面前演的戲而已。

可惜五百萬沒拿到，還進了趟派出所，鬧得她和老頭子沒臉再繼續留在申城。

兩個兒子知道養老院的錢是俞淵付的，離開的時候，甚至想把房間裡的家具偷偷帶走或賣掉，說反正院方也隻能找俞淵賠償，是她提醒他們這裡到處都有監控，他們才作罷。

要不是今天剛好是月末，她說俞淵是一個月一個月交的錢，這兩個混蛋大概還要找院方把剩下的錢要到自己口袋裡。

還有小俞幫他們老兩口弄的養老金，她都沒敢說……

當初他們搶俞淵媽媽留下來的那筆錢，搶家裡的宅基地，就是一副強盜做派，張奶奶再清楚不過。

她用來裝行李的，是個大大的帆布袋，在魏立強的逼視下，她下意識抓緊了袋子上方的提手。

但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是守不住東西的，等回到家，她跟老頭子的行李都會被他們翻個遍。

那邊魏立德似乎是聞着味了，也走過來，“哥，你幹嘛呢？”

魏立強不滿地皺了皺眉，“你不看着倆娃萬一亂跑不見了呢？”

“那你怎麼不去看？”魏立德面上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視線卻在魏立強身上來回轉了兩圈，直到确定沒多出什麼東西。

魏立強一看他眼神就知道這家夥在想什麼，冷笑一聲，拽着人走：“這不就回去了。”

兩人走後，張奶奶才松了口氣。

她拿出手機，不太熟練地，緩慢地，将俞淵的所有聯系方式删了個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