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讓我好好睡一覺,沒錯….”法老朝他虛弱地笑了笑,不置可否,手裡捏着對折的莎草紙,“我會在入睡前飲用的,那麼…有什麼事呢?我的維西爾?”
“是有關王子殿下的。”老人猶豫了一下,說道
“他的感冒還沒有好嗎?”
“不,”西蒙搖了搖頭,在心裡琢磨着該怎麼解釋明白這件事,“他昨日一夜未歸。”
“我猜猜,我那勇猛過人的兒子又在決鬥場中度過了一個酣暢淋漓的夜晚?”
“并不,”西蒙低下聲音,“他從一個侍女的屋子裡出來了,守衛告訴了我。”
翻閱着信件的手一頓,接着繼續往下,法老的視線隻在乎那上面洋洋灑灑的文字,語氣平靜
“他已經成年了,西蒙。”
是啊,成年了,老人心想,對面前這個還能若無其事地批閱上下埃及信件的法老生出一絲哀怨,阿克納姆卡農王啊,您的嫡子,獨生王子,埃及未來唯一的繼承人已經成年兩年卻尚未婚配,您為何還如此無動于衷?
“陛下,”他湊前一步,不失禮節地加重語氣,“王子已經成年了,您需要為他安排婚事了。”
隻有經曆婚配才有資格繼承王位,心照不宣的金科玉律,西蒙相信眼前的法老還不至于病重到遺忘這個。
“他應該自己去尋找,而不是依靠我,我隻能為他尋找到合乎身份地位的公主名媛,但是無法為他找到愛人.....就算是侍女又如何?”法老依舊看着信件,聲音夾雜着歎息,“他也隻有十五歲,還很年輕。”
法老又補充道,“我想,你好像最近過于在意這件事了,西蒙。”
難道他可以将這件事置之一旁?這不論怎麼說都是事關整個埃及的大事,老人心急,面前的阿克納姆卡農王在位時倡導商貿往來,經濟交流,導緻的結果就是與周邊地區文化的空前融創,對于這些自古流傳的習俗規戒也不甚在意起來,
“王子需要相稱的妻子,她得為埃及帶來藩屬的歸順,象征和平的契約,而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侍女,她能為他提供什麼呢?每天送上一份蠶豆餅嗎?”
“若真心相愛,一份蠶豆餅也是好的,如今的埃及不必依仗和親來鞏固地位,”
阿克納姆似對這個話題有些疲倦,放下手中的信紙,又從膝頭揀起另一封——由紅繩系的緊緊的,米黃色的紙頁噴灑着蓮花香精,如此精緻風雅,一看就是從法尤姆省送來的,
“況且..我們不是已經為他張羅過了?結局你也看到...讓刺客溜了進來,反而讓周圍西台,阿比西尼亞,米坦尼看了個笑話。”
西蒙一時語滞,嘴硬,“那也不能放任一個侍女!陛下!我懇求您流放她,起碼讓她離開底比斯!”
“哦…西蒙,别那麼如臨大敵。”他的陛下不以為意,“就像你說的,隻是個侍女,她又能怎麼樣呢?”
“她在引誘王子!”
“在埃及沒有引誘而言,”阿克納姆提醒他,“隻有兩情相悅。”
“她比王子大了整整六歲!”西蒙簡直想要尖叫
“納芙也比我年長。”
“可是啊..我的王…..”老人的聲音在顫抖,“她甚至不屬于埃及,或者周圍結盟地帶,她是個異鄉人!”
阿克納姆突然輕笑出聲,似乎對老人難得的失措饒有興緻,王子與父親很像,不管是那五官,還是這偶爾會露出來的壞心眼
“她不是永遠是個異鄉侍女的,”他輕柔提醒,“隻要他愛她,願意娶她為妻。”
“陛下!!!!”老人震撼,這幅目瞪口呆的模樣令法老重病許久以來第一次發出由衷的笑聲,
“好了,西蒙,”法老的笑意讓原本枯黃的臉色也變得紅潤起來,他将法尤姆長官送來的信展開,從裡面抖下幾瓣幹燥飄香的睡蓮花瓣,
“輔佐我将近四十餘年,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麼古闆,你不是一直對這些事很開明麼?當時納芙與我…你也沒有阻止…”
他打趣着,“難不成是因為是自己的女兒所以格外寬限?”
老人被噎住,失語半晌終而歎息一聲,
“納芙與您兩情相悅…最重要的是…她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我很确信她能更好地輔佐您,陪伴您。”
“作為王後來說,确實需要寬闊胸襟母儀天下,”法老輕聲,“可是作為法老的愛人,隻需要兩情相悅即可。”
“….在先帝面前,納芙就是這麼說的,”老人沉默了一會,灰紫的眼睛湧出無處釋放的哀傷,“那時将先帝氣的夠嗆,我也大吃一驚,然而她就是這麼說道,堅定不移….”
“….然後我就去牽住她的手,再次向父王聲名我的意志…..”阿克納姆的聲音異常輕柔,追憶着與亡妻的種種,語氣滿是緬懷,
“納芙沒為我帶來藩屬的利益,代表和平的簽約,但是這又如何?起碼在她奔向冥神懷抱之前,我們的時光如此美好….那不是屬于君王的婚姻,而是屬于普通男人的情愛。”
語調不可避免地染上傷感,阿克納姆擡起頭,老人看起來不再如年輕時那麼堅定不移,納芙也很像他,一樣固執,阿圖姆也很固執….一脈相傳的固執。
“…..我甯願那是瑪娜,“老人的手在寬大的潔白衣袖内顫抖,“起碼她真情實意地對待王子,真心地愛戴他,效忠他…雖然王子與她就像是兄妹一般…可是總比謊言要好,一個捉摸不透的異族侍女隻會拖累他,打垮他,我知道….”
老人的聲音酸澀地像摻進了泥水,“……他是個驕傲又明豔的孩子,他本該就像我們期許的一樣,永遠活在陽光下,他是新生的拉,新生的荷魯斯,給予世間以光亮….”
….父親….的羸弱的聲音還在耳邊萦繞,瀕死的王後躺在枯萎的睡蓮花瓣中間,兩靥蒼白似雪,死死拽住他的衣袖….雙眸已然是死亡的暗淡,父親….
….幫幫我…幫幫阿圖姆….失去了血色的雙唇反複翕合,眸子渙散,虛弱地懇求着…讓他…成為一名…獨當一面的法老…
氣若遊絲的呻吟中斷,她的消瘦的手從潔白的衣袖上滑下
….
“我答應了納芙….”老人哽咽着,
納芙,納芙莉莉,他的寶貝,他大膽卻可愛的小女孩…會在他早晨離開家門前往朝會時往他的帽間别上迷疊香,再吻吻他的臉….就算嫁為人婦,母儀天下仍然會時不時撲進他懷中….像兒時一樣吻她
“他不應該為任何人猶豫…我不能讓納芙的兒子踏入這些混沌不明的東西中,我不能讓他被傷害….”
“…隻要存在于人世間…就不可避免地會被傷害….”阿克納姆歎息一聲,一時之間,他很想去握住老人的手,告訴他納芙也會同意這些的,
“也許是重病纏身…我也想明白了很多…我的兒子是未來的法老,神在人間的代言,可是他也有權作為一個名為阿圖姆的男孩….讓我們給他一點自己選擇的自由吧,好嗎?”
阿克納姆低頭去看手中芳香四溢,粘着睡蓮花瓣的信紙,隻是一眼就歎息一聲,将紙頁放入信件中,
“這個……留給阿圖姆……我可能陪不了他很久了,他得懂得怎麼獨立處理政事了,十六年前的事也許也該向他說明了……西蒙,你在聽嗎?”
他喚道,床邊的老人隻是緊握雙手,垂頭不語。
“您不會有事的,”突然轉過身,西蒙一揮衣袖,忙不疊走向門口,聲音異常得平靜,“他也會回到正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