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會拒絕整個埃及的。”她俏皮地沖他眨眨眼,真是較真的男孩啊,事到如今還在意這些?
“與這些無關,我想知道你還會拒絕我嗎?”他好似要看入她的心底,
“我不會因為你如今表示歸順而忘記你我那日的約定,我仍然等待着你可以朝我敞開心扉,不過如今你對我還是嗤之以鼻,把我當作一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孩子,用幾塊棕子糖,一場慶典就可以打發,答應婚禮也是如此,你如今還是不想讓我了解你。”
想要在他那雙用來審判犯人的鷹隼的眼睛下插科打诨真是越來越難了啊,
“我可沒說拒絕啊,”她試圖争辯,得了吧,這次我可沒有拒絕過你所有要求啊!甚至答應了你的求婚,上次這麼做可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果然這次輪回确實還是太縱容了
“問題就在這裡,”他目不轉睛,看出了她的焦躁不耐,于是手握的更緊,直叫她抽不出來,“你不願依靠我,卻又答應了我所有的要求,我猜…這背後的隐情可能就是答案,關于你的來曆,你的過去,還有你為何能夠每次未蔔先知….”
“你太鑽牛角尖了,”茜弗斯打斷道,“這些東西都不重要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這就夠了,阿圖姆。”
“我想要的?”他的紅眸炯炯有神,毫不退讓,“你認為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茜弗斯,難一個百依百順的妻子?總是拿讪笑的眼神望着我,對我展現看待孩子一樣的好脾氣?不是的,自從我知道了一些….千年神器的事,我總是會夢到一些奇怪的畫面,我很确信我的記憶裡沒有出現過這些事,它們卻在腦海中如此真實地浮現,就好像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活生生上演一樣….你陪着我,從小到大,從始至終,你帶我去祭典,教我下你們國家的棋,在夜裡為我唱歌,為我講故事,夢裡的你比現在更…開朗,更活潑….但是也更魯莽,總是因為不如其他侍女熟練而被總管責罵,但是那樣的你更率真,會笑着鑽入我懷中,也會沖着我流淚….茜弗斯,這些是什麼?也是你的秘密之一嗎?”
她看着他那固執的,闆得緊緊的臉,好似不尋求到真相絕不善罷甘休,胸腔湧起一陣無名之氣,
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就是我無論怎樣都是在做無用功,在你面前的女人是一個每次唱着同首歌,演着同場戲,連一個詞都不會改動的弄臣,在你面前裝瘋賣傻六年,無數個六年,循環反複無止無休,直到如今你還試圖尋找到這荒唐鬧劇下的真相嗎?氣勢洶洶地想要揭開鑲着金線的幕布,結果發現下面就隻是幾塊腐爛的骨頭,你所在夢境裡見過的那個會朗聲而笑,會對着你羞澀臉熱的少女已經被時間消磨殆盡,如今在你面前的身軀隻是一具行屍走肉的殘殼,她不會哭,不會悲傷,不會對着你撒嬌,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也已經沒有任何反抗的勇氣!
她的胸膛因為怒火不斷起伏着,呼吸粗重
“….茜弗斯?”許久未得到回複,法老伸出另一隻手試探地觸碰她,她擡起頭,自覺如今的表情一定像隻敗家之犬般狼狽又可憐,不然他不會動作一怔,紅眸一閃,慌亂撫上她的臉頰
“冒犯了你是我的無心之舉,”将她掉到眉間的一縷黑發撥到耳後,阿圖姆說,“我不太懂怎麼兼顧别人的心情。”
你不需要兼顧他人的心情,她在心裡說道,因為法老不需要兼顧他人,你就是世界的旗幟,唯一的太陽,你隻要沖着世界釋放你勢如破竹的溫度就好了。
她垂下眼,随後又自嘲地笑了,她怎麼還會與他計較呢?對一個壽命隻有一個月的小男孩暗生哀怨?如今還會如此情緒化?
“我不懂人心,我最近才了解到這一點,”他看她面色有所緩和,接着輕聲道,“迫不及待想要揭開一切真相,但是有時候太過直白,得到的答案不盡如意…造成的後果也…不盡如意,我已經…半個月沒有召集過神官了…”
少年說到此處欲言又止,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石碑神廟下面藏着一個魔物競技場,現在我手上使用的每一塊石碑都是不斷進行生死搏鬥的死刑犯化身的…茜弗斯,守護整個埃及領土的力量居然依靠的是子民厮殺搏鬥而延續,說實在的,我很難接受,”阿圖姆垂下濃睫,語氣落寞,隻是看着他們握在一起的手,“西蒙與阿克納丁對此緘默不言,我甚至不知道父王是否得知此事…雖然早就感覺到神官隐瞞了很多真相,但是如今仍然不願公諸于衆,哪怕對我也諱莫如深……”
語氣失意無比,少年的歎息隐入風中,
“你說的對……未來的世界不像是下塞尼特棋一樣簡單…有些藏在暗處的東西我無法知曉,也無法理解…”風兒将他耳垂下挂着的黃金交加青金石的耳墜撥弄地叮當作響,這是深夜中唯一的動靜,濃濃夜色中,他的那雙酒紅色的眼睛幾乎可以說有些落寞,
“自我出生以來,身邊的所有人都在告訴我,我是埃及的王子,未來的法老,我擁有着一切…所以我從不用顧慮任何,我隻需向前看,我不用撒謊逃過上級的責罰,也不必粉飾是非騙取嘉獎….出生在這個位置上為我帶來了無上的勇氣…卻也讓我失去了點同理心,對于….那些沒有條件獲取勇氣的人….”
他木讷說道,眸中情緒複雜不堪,“無法理解畏懼着我不敢吐露真相的神官,無法理解看見我就擔驚受怕的下人,無法理解受着富商奴役卻不敢反抗的下埃及農民…畢竟那些他人來說難于登天的事,對于我而言隻需要一句話就可以滿足的…這就是我的悲哀,如今身居高位,卻是不懂人心的王….”他歎息一聲,茜弗斯微微一愣,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他了,以往的輪回裡他也很少以這樣示人,少年是從不會讓别人看見自己眼淚的那類人。
“阿圖姆?”她喊了一聲
“我沒事。”他搖搖頭,似乎在思忖着什麼,最終他擡起頭,隔着夜色與她對視,目光深沉,
“…好在我還有勇氣…有勇氣改變這一切,”他的眼底眼底不再落寞,語氣也煥然一新,“卡利姆為我帶回來了下埃及的近況,就像我跟你說過的那樣,實在不容樂觀,但是不管如何我都要試一試,我要賦予那些受壓迫的人民最基本的權利,讓他們敢于為自己而鬥争,這個草案的風險十分大,我甚至已經構思了一個月…還無法決定,總是删删改改,這事無法求助西蒙與阿克納丁,他們不可能支持的…一旦失控就會失去下埃及的掌控…說不好還會引發一場戰争….但是無論會帶來什麼後果我都不會害怕的,”
年輕的法老雙手握拳,振振有詞,“我已經無法再容忍欺壓與剝削,就算他們的出身無法給予他們勇氣,我也要讓他們在心中燃起勇氣的火苗….直到越燒越旺,最終化為燎原之火,指引他們走上自己想要的,最美好的生活,這就是我想要的,這就是我作為一名王,一名領袖想看見的!”
“…….”
就算是身處從未改變過的輪回幾近麻木,茜弗斯也很難對這段話視而不見,她擡起頭,眼前的少年好似在夜色中熠熠生輝,赤紅的發梢随風搖擺,金飾璀璨,他似乎被心中宏圖而激勵,脊背挺得筆直,環着黃金頸環的脖頸高高擡起,古銅色的臉龐露出憧憬而謹慎的神情,少年意氣風發,她看的很認真,一寸一寸,幾乎要将他如今的模樣刻入心間,我的英勇的,無私的小王子啊,她内心在泣血,無人有你這般大公無私,舉世無雙,你本該改變世界,讓被你解放的民衆為你堆起雕像,日夜歌頌,用聖水洗滌,而不是讓死亡相伴,讓秃鹫啄去你那被詩人歌頌的寶石之眼,蛆蟲啃食你那本該受萬人敬仰親吻的手背…而最終你拯救了世界,卻被世界所遺忘,僅有一個失去勇氣的女人銘記着那無名法老王永不揭示的事迹,卻無能為力。
“……所以我也想給予你勇氣,茜弗斯,”他突然好溫柔,俯首用手輕輕捧起她的臉頰,對她說道,“也許在你自己看來你隻是個侍女,沒有任何力量,隻能随波逐流….甚至在我有時的夢中,你不斷地推着塊石頭,無助地做着無用功…關于你一切隐瞞,秘密,緘口不語的真相我都想了解,這一點我從未改變,但是我不能強迫一個人坦誠,就像不能強迫一個受凍的人脫下所有衣服,所以我想要你勇敢起來,就算我不明白等待着你的鬥争是什麼….你隻要知道,你擁有勇氣,也擁有力量…你并不是無能為力的….”
緩緩湊近,落在眼眶上的是一個輕柔地好似羽毛拂過的吻,
“隻是空口說教也未必太過誇誇其談,”他結束一吻,微微擡起身子,濃厚鴉睫宛若一對蝴蝶,晶瑩的紅眸凝視着她,長睫撲閃宛若濕潤的鴉羽,與她的黑眸相隔如此之近,
“所以我給你力量,身處高位讓我果決直白,所以我給你與我并肩的地位,你可以用這位權力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隻要合情合理,不會誤傷他人;父王與母後的愛讓我勇往直前,從不需要擔驚受怕,所以我也給你這個——”這個吻是落在鼻尖,他的手從身側穿過,将她向自己拉攏,少年的胸膛蓦然貼近,氣息宛若陽光般質樸幹淨,溫暖的體溫幾乎令她有些哆嗦,
“…..一份永不消逝,由哈托爾,奈芙蒂斯共同見證的愛,每當你覺得害怕或者氣餒時就想想我吧,茜弗斯,我願意成為你的力量,永遠為你守候,我的手永遠等着你來握…隻因….我深深地愛着你….茜弗斯?”
他的話語還未說盡就被她封存在唇齒間,面前的女人突然吻上他,動作果決而突然,俨然措手不及,少年法老的動作一頓,接着緩緩環住她,加深了這個吻,
唇齒相依伴随着呼吸的急促越發纏綿,他能感受到她的手摟過他的肩胛,像是摟住什麼轉瞬即逝之物一般用力,而這個吻幾乎算得上是怆然…..
在吻的間隙,他能感受到懷中女子微微的顫栗,那淩亂的黑色發絲埋在胸前,細微地呢喃着,
“我也愛着你,深深地….愛着你….”
她的手在摸索中找到了他的掌心,,順着手掌的弧度一路來到了指縫,五指相插,緊緊相扣…這是否也是她的一種回應呢?不懂人心的少年法老王不得所知,隻能握緊了她的手,另外一隻手捧過她的後腦勺,手指深深插入發間,凝視着她那張被發絲淩亂而不知表情為何的臉,更加從容,堅定地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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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吹拂開輕紗,月華灑進床鋪,揉皺的潔白薄被下起伏着肢體的輪廓,睡蓮線香淡雅的氣息萦繞軟帳,堆到地闆上的一角被單滑下片片紫色蓮花瓣,
一場虛渺不似真實的夢境,情迷意亂下反折着的是黑暗的深淵,已經消逝了幾個世紀之久的情緒借屍還魂,宛如臨水照花,薄紗在月色下清透,而黑影在其間交纏起伏,他呼吸聲急促,為了不熟練而低聲道歉,潮漲海岸,她隻記得他那深沉的紅色眼睛,是夜色中是唯一的光….
如今法老正在她身旁躺着,赤身裸體,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也許是童貞畢業沖擊過大?她也沒有在意,隻是伸過手,從當時手忙腳亂解開而随意攤在床上的衣物中摸索着,手指鑽入自己縫的那個暗袋,掏出那個小亞麻布的袋子,解開上面的繩結,将裡面的東西倒入掌心,遞到了他的面前,
“給,登基快樂,阿圖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嘶啞。
“這是?”他轉過頭,似乎有些狐疑,伸過手小心捏住,放在眼前打量着,
“戒指….嗎?”
“嗯。”她跟着他一起看着他指尖那枚碧色的小圈——不是橄榄石,也不是翡翠,更不可能是價值連城的祖母綠,隻是一個紙莎草編着的戒指,由三股草莖纏繞交錯,作出水波一樣起伏的紋路,因為是今天下午緊急趕工,莖杆還泛着青綠,
“很潦草?咽下想要惡評的話吧,”聲音真的很嘶啞,她覺得喉間幹澀無比,甚至輕佻的說辭也變了味,還好身旁的男孩沒有在意,隻是注視它許久,笑着轉頭吻了吻她的臉頰,
“謝謝….我很喜歡,真的。”就像預想中的那般真摯,善意,她沒有笑,隻是用指尖搓着他赤色的發梢,幾乎是沒有任何表情。
“不過,為什麼是戒指?”阿圖姆含笑問道,“因為剛好手邊隻有紙莎草嗎?”
原因之一吧,“異族的習俗…不,不是我那兒的習俗…但是也共通,”她也望着那隻小小的,好像是孩童過家家的道具一般的綠色草環,
“男女訂婚之後,會一起戴上戒指,就相當于…立下契約了,從此之後一直相互陪伴…戴在這裡,”她聲音低啞地提示,點了點他左手空空如也的無名指,
“哦?有什麼特殊的寓意?”他舉起手,打量着。
“我們稱呼這根手指是無名指,”她看着男孩試探着将戒指套入自己的指尖,“在這裡戴上戒指的話…就代表了…這個人已經有了歸屬…”
“歸屬…?”
他似乎覺得很有意思,舉起來觀察着古銅色手指間的那抹碧綠,,“那女方的呢?”扭過頭沖她問道,少年眉眼彎彎,“難道是需要男子贈送?”
他面色突然有些古怪,語氣不太自然,“….那個,茜弗斯….你喜歡番石榴嗎?”
他在想什麼啊….?“就算你送我一個鑲着檸檬大的寶石戒指我也不會喜歡的,”看着他有些扭捏的樣子,她幹脆說道,“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哄小孩的玩意,你不要在意,至于為什麼隻有一個…因為編一個就叫人心煩意亂了,這麼熱的天誰有那麼好的耐心呢?”
男孩的熱情卻絲毫沒有被她頗為冷淡的話澆滅,反而興緻勃勃地拉過她的手,放在眼前仔細研究着,
“歸屬嗎….?”他喃喃自語着垂眸思考,就在她疑惑不解時,突然低下頭吻上她的手背,
“…一時找不到什麼合适的回禮,那就先用這個表明我的心迹吧。”
柔軟宛若果凍的觸感從那一根具有特殊意義的手指傳來,一路順着手臂蔓延,好似烙印般分外熾熱,眼前的少年閉上眼,極為虔誠地握着她的手輕吻着無名指,溫熱的呼吸灑在手背,她幾乎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烏黑濃密的睫毛就像翅膀一樣撲閃,他結束一吻,仰起了臉
窗外月華穿過蟬翼般的薄紗,一路灑了進來,少年古銅色的臉頰落下銀色的光斑,酒紅宛若切面寶石般璀璨剔透的眸子直直凝視着她,幾乎可以在清澈的瞳孔中洞徹到自己呆楞的面容,注意到她的沉默,狡猾的少年嘴角揚起一個有些孩子氣的微笑,
“這就是…暫時的歸屬,”他笑,“茜弗斯,我給你力量與愛,請勇敢起來,握住我的手,讓我成為你的歸屬。”
——這種幼稚的誓言隻有在那種有着小聰明的小男孩嘴裡才聽得到…怎麼也不像一位掌握着生殺予奪大權,持有世間至高力量的法老王嘴裡吐露出來的….她恨不得哈哈大笑,跟以往一樣用着能氣死人的話挑逗着回去,然而….
她一時發了呆,忘記了任何輕佻的回應,
….他太過成熟,有時她也會忘掉他也不過是個孩子,記憶中那個陪伴了無數個六年的孩子,在年幼時沖她眨着大眼睛撒嬌請求去看祭典,輸了棋會氣鼓鼓拉着她的衣角叫着再來一盤,換牙期捂着腮幫子疼的眼淚汪汪卻不哭的孩子….也是長大後冷靜沉穩,絕不意氣用事的少年,端坐王座之上,隻身一人抵抗黑暗,縱然被死亡吞噬依舊無怨無悔…而每次都如出一轍,從未改變地朝她伸出自己的手,懇求着她握住….一如第一次,第二次,第三十次,第五十四次,第一百二十次….
縱然已經輪回百轉,而他卻從未改變,就算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卻還記得他的模樣,堅定卻從不偏執,強大卻不歧視弱小,少年純粹地就如同名字一般正義美好,是會帶來溫暖與秩序的太陽,溫暖而耀眼,是不斷輪回之人心中唯一的慰藉,唯一的力量,唯一的鬥争
….也是唯一的勇氣,唯一的愛….
….也曾是唯一的歸屬
然而,我也曾想拯救你,被你依賴,而最終我也無法握住你的手….我隻能目視着你被黑暗吞沒,我的太陽終而隕落….
不知應該如何面對少年的微笑,她隻好閉上眼。
他說,跟我流浪吧,愛人
離開這個悲傷的世界
跟我一起流浪吧
他來自日落
他來自大海
他來自我的憂愁
并且也隻能愛我
溫和的良夜,他請求她再次為他唱起在兒時入睡前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