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病呻吟,
為的是讓比鄰的妹妹來探訊,
她看到醫生準會暗自發笑,
因為她知道我的病根。
妹妹的倉庫喲!
但願我是她倉庫的守門人,
即使那樣會惹她生氣,
我總會幸福地聽到她嬌嗔的聲音。
我會像一個孩子站在她面前,
對她又是惶悚,又是崇敬;
但願我是她的貼身女伴,
對她寸步不離地侍奉,
使我賞心悅目,
時時能看到她的倩影;
但願我是她手上的戒指,或是花環
擁抱她的玉頸,沉浸她的懷抱……
…通體詩,模版是《心啊,請你慢些跳動》,這首脍炙人口的埃及民間情詩在最近很流行,每個吟遊詩人都會抱着魯特弦琴在少女的窗戶下動情歌唱,她也聽過不下十次,其中五次是那些春心萌動的情人們幽會時結結巴巴念出來的,簡直比跟小王子待在一起還索然無味,她看着手中的紙張:就算象形文字本身就抽象無比,可是這年輕人潦草的字迹可謂鬼哭狼嚎,字歪歪扭扭,活似西蒙放在倉庫裡保存的蚯蚓幹,語法雜亂無章,讀起來狗屁不通,她還得自己根據自己理解補全意義不明的片段,難怪他老爸是抄寫員,卻把他送來當侍衛——這傻小子沒有一點文字天賦啊。
放下紙片,她抱着膝蓋,眺望遠處宮外的沙漠,夜空濃黑宛若潑墨,早已過了鐘聲回蕩三聲的時候,而身側仍舊空空如也,有約不來過半夜,無聊得隻好坐在陽台的平屋頂上品鑒情人不入流的情詩,好在夜晚的埃及氣候涼爽适宜,耳畔有清風輕拂,不算難捱。
….而對于對方的不準點,她表示理解,在這個隆重的一日作為舉國上下的中心怎麼可能會輕易抽得出身呢?想必如今頭戴鎏金鷹翼的法老還端坐在他那個一看就異常難受的珠寶王座上,手上的聖杯中搖曳着腓尼基運來的甘甜美酒,東邊的亞述人,北方的叙利亞王子,西邊的利比亞國王,南邊的努比亞酋長…還有阿拉伯海遠道而來的蓬特使者,以及數不清的小國特使,下埃及腰纏萬貫的富商,全部在身後排成長隊,以能跪下吻上他的腳尖為榮….在更久遠的輪回時,她也曾在今日見過他,高傲矜貴的少年,身着黃金華服端坐王座之上,金藍相交的緞帶從王座上垂下,古銅色,起伏着纖細肌肉線條優美的小腿上垂下細細的金鍊,一雙冷若冰霜的绯紅眸子睥睨着眼前一位位大臣貴族俯首下跪,捧過他的足踝,虔誠細吻着他的腳背。
酒紅色,宛若切面寶石的瞳孔深的不可思議,今身居萬人之上,年輕的法老的内心在想什麼?她有時也很難猜中他的想法,隻是覺得他的身影從未如此寂寥。
樓頂的視野非常遠,她可以從金燦燦的沙漠一直看到遠處如同橫斜黑木的地平線,穿過曠野的風像舞女的輕紗一樣刮過亘古不變的金色海洋,遠處起伏的金色波浪中偶爾冒出一段黑色,是已經化為焦炭的枯枝?還是無名動物的屍骨?抑或千年前某位埃及帝王留下的遺迹?
不為人知。
有時候想來唏噓,她的時間已經停滞形成閉環,而腳下的土地卻還在日新月異下滄海桑田…一切都在不可抑制地走向屬于自己的終端,隻有西西弗斯,茜弗斯,不斷輪回的罪人,仍舊還在高舉雙手推着命運的巨石,日複一日,永無止境。
這片沙漠至今仍在繼續蔓延,從曆代東非部落首領紛争厮殺再到如今繁榮統一的埃及盛景….一直持續到千年後湮滅成灰,在21世紀她的時代這個稱霸一方的帝國早已灰飛煙滅,然而這片沙漠依舊伫立于此,也許深挖七尺之下還能看到以往的舊日亡魂?
在她的故鄉裡,好像有句更簡約而大氣的詩句來描繪,好像是什麼…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真奇怪,一個連名字,父母都記不清的人居然還如數家珍着僅僅看過幾眼的詩句,這也是這個遊戲裡惡趣味的設定嗎?模糊了一切關于那些自身的記憶,卻對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多加保留,遺忘了自身的身份,在不斷輪回的失敗中輸盡了勇氣,違背當初承諾拯救無名法老王的罪人,這就是對她的懲罰嗎?
不為人知。
記憶是如此反複無常的東西,所以埃及曆代的帝王才會不遺餘力地将人生大小事事無巨細镌刻在石闆上,方尖碑上,神廟的石壁中,甚至連雕像上也要排的滿滿當當,以前的河谷節,阿圖姆領着她渡過尼羅河,躲過那些尋找着王子蹤迹的神官,和她一起來到已經被毀壞的哈特謝普蘇特神廟,在紅色岩壁下熠熠生輝的茭白建築,一共建有三層,宏偉而美麗,乃是百年前的女法老為自己而建設的葬禮,儀式所需的廟宇,據說在百年前曾是個水渠流水叮咚,花圃争奇鬥豔,過道上搖曳着蓬特遠洋而來的深綠色乳香樹的美麗花園,而不像是如今光秃蒼白,形單影隻,僅有門口伫立着手握彎鈎連枷的女法老雕塑。
漫步在用雞冠石,孔雀石,方鉛石粉末調和而成的礦石顔料繪制的精美壁畫下,她看着牆上那些未完工的痕迹,還殘留着工匠用白粉畫着的校準線,她轉頭詢問着王子這些的含義。
十三四歲的男孩較之同齡人更加成熟穩重,短暫的思考過後,他擡起頭,
“想要被世界銘記——
————————就算是萬人之上的法老,俯仰也不過百年之間,再如何豐功偉績,千古英名,也難逃時間侵蝕。”
她認真地凝視他,深深看入他那雙清澈的眸子,十三歲的王子褪去稚氣,已有了少年的體态,
“你害怕被遺忘嗎?”已然知曉他最終結局的女人如此問道。
“…..”
并不長久的沉默過後,少年伸出手輕輕握住她,
“我不會被遺忘的,”
他也相當認真地對視,那堅定的紅眸讓她瞬間有些酸澀,“我會成為一個比圖特摩斯英勇,比左塞爾開明的君主,我會帶領整個埃及走向更輝煌的未來,我會讓後世歌頌米那一樣為我詠唱…跟伊莫頓一樣為我建起雕像,在神廟中祈禱得到我的庇護…我會讓埃及的每一寸土地都不再有淚水與哭喊,窮人不畏懼富商,官吏不壓迫百姓….”豪言壯志讓這位素來不喜多言的王子臉染上紅暈,最末甚至聲調都有些微顫,那雙寶石的眼睛羞澀卻又異常堅定地看着她,希望,堅定,懇切,堅韌…尚未懂得掩藏情緒的小王子如此熱切,似乎是害怕她的嘲笑而握緊了她的手指,擡眸重申道,
“我會讓所有人都在拉神的光輝下永沐陽光…直到去往永恒之地…茜弗斯,我不會讓世界遺忘我的。”
…将那雙因為真情流露而熠熠生輝的酒紅眸子刻入心間,她的内心在淌血。
你當然會的…..
那時的侍女将他拉近,用另外一隻手掰過他的下巴,無聲歎息着吻上,他身形一顫,似乎措手不及,不過還是接納了這個幾近悲情的吻,
….你當然會的,她想,隻要你能活下來….我的小王子,小法老,整個世界都将被太陽神(阿圖姆)的光所照耀,但是….
…..如今隻有我會為你傳頌,為你歌唱起哀轉久絕的悼歌….我的小王子,阿圖姆,我的小太陽,隻有西西弗斯,你的西西弗斯,銘記你在心間,日日用淚水為你雕塑,夜夜用無盡的哀哭向你祈禱,祈禱你早逝的亡魂得到安息….
她放下紙片,疊起塞入衣服中,夜間的風很大,她不想這些令人生疑的情詩像是雪花一樣在宮内吹的紛紛揚揚,在塞入衣服内頁中她的手指碰到了什麼物體,黑色的眸子有一瞬間閃爍,動作一滞,接着若無其事地放下手,重新恢複着悠閑坐在陽台上的姿勢,我簡直幼稚得像個孩子,她想道,居然想到送這種東西,膚淺到拿不出手,甚至不如給他帶幾個蠶豆餅更好,換做别人收到這個一定會哈哈大笑…
….但是如果是他呢?她看着星空,如果是他的話….他會接受的,會握着她的手鄭重其事,毫不掩飾地表達喜悅與愛意,就算她送的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他也會視若珍寶,她是知道的….她一直知道的….重複的次數太多次,這一切都毫不意外,早已失去了情窦初開時期那份新鮮感,如今她對他知彼若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回答都是意料之中,就像是在看一個循環無數次的爛唱片,可是就算如此…為何如今還會隐隐作痛呢?茜弗斯…你不再是那個憧憬着愛情的十六歲女孩了,你如今還在期盼着什麼呢?
不為人知。
等待的時間好似過去了半個世紀,就在她想着要不要枕着花崗岩的地闆睡一覺時,熟悉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宛如記憶中的那樣不急不餘,先落下腳跟,再踏下腳尖,他不需要跟下人一樣控制步調,以免打擾到權貴而招來無妄之災,天生就是整個國家乃至如今世界最為尊貴的一列,他不需要考慮更多….何足榮華,何足尊貴,又何足可歎呢?
“茜弗斯。”他隔着呼嘯的微風喚着她,很好,聲音很平和,沒有以前那般羞澀,經過了這段時間,早熟的少年愈發成長了。
她回過頭,看見他從陽台的出口走來,一身金飾在夜色中散發暗光,深紫色的天鵝絨鬥篷随風搖曳宛若翅膀——價格不菲又精緻大方的飾物,是成王的标志,也是死亡拜訪的先行函,他向她走來,挨着坐下。
為了配合荷魯斯之眼的王冠,他今日黑色的眼線上添了一層金色,眼影混着在眼下閃爍着點點金光,紅眸宛若水晶,眼角的孔雀藍與耳垂的鎏金青金石耳飾相得益彰,他本就美麗,如今更是恍若天神下凡。
“今天有沒有誰說你比哈托爾還迷人?”她笑呵呵看着他
“有個說話不長腦子的富商誇耀說羅塞達最好妓院裡的頭牌都不如法老美麗,我知道他本意隻是想奉承我,不過現在已經被塞特帶下領鞭刑去了。”法老表情有些無奈
她笑的前仰後合,直到他冷眼旁觀許久才輕咳一聲作罷。
“我沒想到你會主動來找我,茜弗斯,我很高興。”他那張古銅色的臉頰卻還是繃緊的,好像還沒有從那嘈雜的宴會中緩過來。
“當然了,幽會我可是全勤~”她看着他,半晌的沉默後,他開口,
“我遲到了。”
“為法老等候是侍女的榮幸。”
他認真審視她那張笑臉,之後移開視線,轉為俯瞰城下沙漠,似乎是放棄了想要在她臉上找到除了讪笑以外的情緒。
“怎麼了?”
“我原以為你會直接走了,或者沖我抱怨幾句,沒想到你還有心情與我打趣,”阿圖姆側臉遠眺夜空繁星,面無表情,“你也不是侍女了,被未來的丈夫晾在一旁也自得其樂?你總是一副什麼都無所謂的模樣。”
因為于我而言一切都轉瞬即逝,你也是,法老,“怎麼會呢?我可是像個情窦初開的懷春少女一樣惴惴不安,急不可耐,甚至無聊地做了十幾張語法改錯,”沒有在意他不滿的一瞥,她笑着補充,“恨不得直接沖進大廳,把正在跟大臣飲酒作樂,欣賞半裸舞女的未婚夫拖出來一解相思之苦喲!”
“你覺得我隻是在飲酒作樂?”他突然轉過頭
“嗯?”
“宴會很早就結束了,或者說,可以自由出入了,門口侍衛都被酒香熏醉了,”酒紅色的眸子凝望她,帶着點嗔怪,“我找到了西蒙,跟他談了一點…我們的事。”
“我希望不是一些什麼讓我跟哪位侍衛告老還鄉的決定。”
“當然不是,你在想什麼?”法老不滿地打斷,“我跟他說,因為父王和母後已經過世,按照埃及的習俗,婚禮當日,我想請他代為長輩出席為你賜福…當然,他反應很激烈。”
“隻能說毫不意外。”
“我想他之前答應我與你的婚約也不過是緩兵之計,隻是想盡量延長時間,認為時間可以沖刷掉我的激情,他以為我是一時起意,沒過多久就會悔不當初…,”将她的手拉過攥在掌心,阿圖姆放緩聲調,“不過他想錯了,我不會後悔的,茜弗斯,我從不會在沒有深思熟慮前做任何決定。”
她笑了,老人早該知道外孫與他是如出一轍的脾氣了,“那你的決定是什麼?”
他吸一口氣,看向她的眼睛,努力擺出最平靜的模樣,目不轉睛,
“我對他說,我心意已定,我就是要娶一名侍女,如果法老都無法自己決定伴侶,那埃及的百姓更無從談起,我們怎能宣稱這是個衆神祝福,充滿歡笑之地?所以,我不是來征求他的意見,隻是來通知他,”他握着她手的力度加重,王子的掌心溫熱光滑,沒有一點粗活的痕迹,僅在虎口處有着練習弓箭與獵刀留下的薄繭,
“如果他不願出席祝福我也無計可施,可是婚禮絕對會很快舉行,如果他不想組織的話,那麼就盡快,我與我的未婚妻不會在意婚禮的質量如何,是否莊重典雅,是否體現埃及國威或者皇室的尊嚴,我不介意就是明天,後天或者就是現在,也不介意大廳一團糟或者端上桌的是殘湯冷炙,弄臣跳上桌來回跑。”
看到少年法老臉上一抹得意的微笑,畫着漆黑眼線的眼睛像隻得逞的黑貓那般眯了起來,茜弗斯就知道他在與老人的分歧中又赢了。
“西蒙哼了一聲,半天不說話——但是我知道他隻能妥協,沒過一會他給了我一個确切的數字,你猜是多久?”少年沖她眨了下右眼
“五十年後?”
“….一個月後。”被噎了一下,少年有些頭疼地糾正。
一個月後?那不就是…好吧,不管如何,老人可以如願以償了,寶貝孫子不會被來曆不明的異族女子拱走啦…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
為她意味不明的笑意所詫異,他疑惑不已,伸出手輕拂她的臉頰,
“茜弗斯?你這是在高興嗎?”
“…當然,”她收斂了一下那有些嘲弄的神情,微微正色,擡手輕攏住他覆在臉頰上的那隻手,微笑,“我相當…喜悅,法老陛下可真積極啊,迫不及待想一腳踏入愛情的墳墓,享受着兒孫繞膝的美妙了?”
“你又在說些奇怪的話了,說真的,茜弗斯,你真的想好了嗎?”阿圖姆那雙石榴石一樣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似想看出她笑着的假面下真實的思緒,“嫁給我,與我結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