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來曆不明,缺乏教養的侍女何從配稱為王的妻子?
“不,我…隻不過是路過。”不想與她有過多牽扯,他彎腰請退,“恕屬下告退了,王後殿下。”
“我現在仍不過是個侍女罷了,還是把這個稱呼留給你們喜歡的人吧,當然,前提是她等的來婚禮的那一天,”女人笑聲清淺,“我不會是,也永遠不會是王後的,馬哈德神官。”
他即将邁出去的那一步硬生生停了下來,他低下頭,女人的笑暗含着一絲嘲弄
“什麼意思?”他發現自己忘卻了敬語,沙啞着聲線,“您怎會這麼認為?陛下他說過會娶您,那麼他就絕對會那麼做,你們的婚禮甚至就在三天後。”
“言語的力量固然強大,但是完成與否就不為人知,命運總是反複無常的,誰也不能預判。”女子漆黑的眸子随着笑容眯起,他不知道如何去解析這張讪笑着的臉,其笑容太過複雜,午□□院的風吹來,将她那本來就沒有紮好的頭發再度吹落幾根
“王答應了您,也向所有人宣布,他誓娶你為後。”
“我以前也因為無知無畏而随便做下一個誓言,随之落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不要輕易給出承諾,除非你能看見未來,馬哈德神官,黑魔術士擅長占蔔嗎?”她突然直視她,問道,“你的眼睛,最遠能看到哪裡呢?”
愕然,他一下子不知如何回複,占蔔,這是需要極度細心與耐力的事,不是以攻擊著稱的黑魔術士的專長,愛西斯與民間的女巫可能擅長…還有瑪娜,有段時間總是大呼小叫着什麼橙子精靈的占蔔魔法….
“你能看到自己的命運嗎?明天?五天後?一個月之後,未來的十年?”他居然不知道如何面對她鮮明看似輕松的聲音,“但是我可以,我幾乎不用想就可以知道,因為我的時間已經形成閉圈了,但是無論再怎麼避免還是無法被命運卷入洪流…我已經拒絕過太多次了,每當我想反抗,總是有東西阻礙着我。”
…她在說什麼?
“不會有人阻攔你的,”他隻能生澀組織措辭,“神官團…也終究會接受你。”
“問題不在于你們,”她笑了,笑容很溫和,“那些不可抗力的東西,像是命運?或者說是神?就像瑪娜曾經跟我說過的,黑魔導士借取力量的那些不可目視的存在,一次一次地阻撓我,讓我永遠無法達成目标,償還我做出的承諾。”
“是什麼?”他情不自禁問,
而她隻是搖了搖頭,“不重要了,我又要食言了。”
“……”他握住雙拳,第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侍女可能隐藏諸多秘密,也許她真是女巫,就像西蒙偶爾抱怨中說的那樣,弄虛作假,怪力亂神,說話天花亂墜虛實難辨,王啊,您究竟…想在她身上得到什麼呢?
“所以你們也不用擔心什麼,你們敬愛的王再怎麼堅持也無妨,我注定不會成為王後,他的喜歡于我而言也隻是老生常談,隻是無法推拒罷了。”
她說的好輕松,不屑的語氣讓好脾氣的神官都難得胸中郁沉開來,莫名其妙的話語,老生常談?無法推拒?她将王的真心置于何處?她将王對她的堅持都看做理所當然嗎?
“你不知道他為你做出這個決定有多艱難!”他忍不住大聲駁斥,“他原本可以得到臨國的支持,首領的盟約,無數金子财寶,他….他為了你而放棄了這些所有!”
“這不是我慫恿的,”女人很冷靜,“是他的一廂情願。”
一廂情願….?他幾乎要無力栽倒,這個詞太過冷血,惡語如同毒牙。
沉默良久,神官隻是低下頭,輕喃,
“你…愛他嗎?”他不确定,又嗫喏着補充,“或者說,你會愛他嗎?”
沒有軍隊,沒有财寶,更沒有勢力的歸順,你唯一的嫁妝就是愛,如此微不足道卻不可或缺的東西…哪怕隻是一份蠶豆餅,哪怕隻有愛….
女人一時間沒有回答,像是對這個唐突問題感到惱怒或者不滿,不過他猜,她隻是吃驚罷了,
“奇怪的問題啊,”她輕笑,“我的心意?在神官看來王的婚姻中最無需在意就是這個了。”
“他在意。”
“……”
“他在意,男人在意,丈夫在意,”他很少會這麼振振有詞,但是面前這個看起來事不關己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讓她破碎流露出哪怕一點真情,“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愛你,也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對你這麼戀戀不忘,但是我不會持反對态度,更不可能像西蒙大人一樣至今不願接受,因為我敬愛他,敬仰如今的法老,我甚至可以為他付出生命,”
水分被全然烤幹的多年前的午後,孩子握着他受傷的手,如何為他做下那樣的誓言….
我的王子,他恍惚可見記憶裡的那雙清澈的酒紅眼眸,洋溢着拉神明豔之光….
“——更别提守衛他的幸福,”他下定決心,聲音朗朗,毫無保留地直視着面前的女人,“他願意排除衆議選擇了你,那就請你用真心回報真心吧,最少你會換來作為神官的我的支持,如果他認為你是那個一生僅此的人,那麼我就會發誓守護他一樣保護你,因為信念在此,我的存在也因此。”
話語落盡,他才意識到剛剛的誓言似乎過于铿锵有力,好在周圍沒有其他人,烈陽依舊在茭白建築上與紫色的陰影相互躲藏,空氣在燒焦,而對面的女人,她抱着那盆蠶豆餅,玩世不恭的表情凝固了,
“….啊啊,這樣啊….”
她忽地笑開,眉眼舒展開來,頰邊沒紮好的黑色碎發垂了下來,懶懶搭在肩上,
“感謝您,馬哈德神官,”過于輕柔,讓他一時無法判斷這是嘲弄還是真情實意,異族的女子看着他,死水般漆黑的眼睛盛滿了一種雜糅的情感,像是悲戚,又好若惋惜,“我愛他,當然愛他,”
她的歎息像啜泣一般無望,
“那麼…就拜托你答應我,務必好好守護我的丈夫了,這是我的願望,女人的願望,妻子的願望。”
沙沙,珠串寶石淩波閃動,女人掀開珠鍊,身子很快鑽進書房,消失于那串閃亮的門簾内,他一人伫立在走廊内,久久沒有離去,檐外金色烈焰依舊在烘烤着世界。
學無止盡,當老人躺在床上迷離之際時,枯槁的手抓住他年輕,充實着生命力的手指,他能感受到師父的生命力正随着靈魂阿卡巴一同流逝而飄散空中,混沌的灰色眼睛卻沒有一絲懼怕,反而平靜地叫人啞然,學無止盡,老人重申道,馬哈德,冥界也不過是一個修行的場所罷了,對于黑魔術士而言,不存在死亡,隻要信念仍存,則無處不在。
隻要信念仍存,則無處不在,當時的他将師父的話刻入心間,直到趕來的神官學徒将師父已經僵硬的手從他溫熱的手心中撥開,節哀,馬哈德神官,現在是你繼承遺志的時刻了,接着走來的西蒙神官說道,将師父脖子上的千年輪取下,遞給了作為大弟子的他,他如今也仍堅守信念,努力修行,若要問起信念為何?那不是很明顯嗎?
….隻希望他(法老)幸福,哪怕不再是個歡叫着将甲蟲塞入他手中的孩童,會用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淘氣地撒嬌,變成了一個需要承擔世間所有責任的人世神,也希望他可以幸福。
信念仍存,無處不在。
那天的下午,他指導了三個見習黑魔術士的練習,巡邏了一圈王墓,為阿蒙神像換了蠟油做了晚禱,最後回到神殿邊的居所時,已經疲憊不堪。
很好,塞特沒有守在門口一臉不爽地通知他加班,門口沒有總管派來打報告的侍從,看來瑪娜也沒有繼闖禍,他步履蹒緩沉走入,繞過徒弟的房間,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坐在紙莎草編織的席子上,他平複着呼吸,準備進行一下例行冥想就入睡,月光從身前的窗子探入,床頭微動的閃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回過頭,那是….?
伸長手臂去夠,拿到眼前,原來是瑪娜“完璧歸趙”的作業,一個勉強拼好的盤子。
裂口像花紋一樣在面前展開,布滿着整個盤面,他輕輕一摸,似乎還有點搖搖欲墜。
真是一份差強人意的作業啊….算了,她起碼做到了,歎息一聲,他無意間翻過盤子,背後還有一行小字,他定睛一看,
對巴起,師呼!
…是否是以往太逼着她練習魔法了而忽略了文字素養,女孩歪歪扭扭的字還畫錯了…下次得拜托一下夏達神官或者學院裡的老師為她專門開堂文字課了…
他這麼想着,疲憊的面容卻緩和了,将盤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他起身,繞過一個拐角就走到了徒弟的房間。
輕輕走入,黑暗中他可以看到床上那個正酣睡着一動不動的黑影,她一定累壞了,他想,控制魔力對于見習者而言确實是個難題,但是你做到了,我為你驕傲,瑪娜。
女孩發出輕微的鼾聲,咂巴着嘴,就算在黑暗裡他也能看見少女的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
剛撿回她的時候,女孩還隻有個陶罐那麼大,身上髒兮兮的,又瘦又小,估計是在貧民窟待久了,夜裡總是睡不好,像隻小貓一樣縮在他腳邊,“好好照顧弟子也是師父的職責。”看到師父與西蒙神官這麼說,那時的他也隻好像是母親一般每夜哄着瑪娜入睡,直到她逐漸長成少女,他不由分說地給她劃出一間房間,很少進出她的卧室。塵世間的父親也是這麼做的,他當時是這麼想着。
他撫摸着瑪娜的頭,感受着這頭蓬松柔軟的秀發下她溫暖的體溫,還有那清澈透明的頻率。
“師父?”她咂巴着嘴,聲音細軟。
“瑪娜,你今天幹的很出色。”
“嘿嘿……我今天可是突破瓶頸了喔!”少女迷迷糊糊地哼唧着,“我啊……一定會成為比師父還厲害的魔法師!以後保護師父的!”瑪娜蹭了蹭他的手掌,就像小時候一樣,“明天……我們學什麼?師父?我現在可是充滿了鬥志……”少女懶懶的聲音有些躍躍欲試
“你首先把以前欠的修煉補完再說吧,”
他在黑暗中深深注視着少女,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在笑,“不過現在……先休息吧。”
“好!晚安,師父!”
“晚安,瑪娜。”
在黑暗中,他久久撫摸着少女的柔軟的頭,就像多年前安撫她入睡一般,直到身下再度傳來淺淺均勻的韻息才起身離開。
他想要見證這個少女翺翔高飛,就像自己的師父見證自己一般,他也想見證這個少女擁有自己的信念,遠遠超越他的高度。
翌日卯時,由西蒙神官提前半個時辰通知,禦前會議由法老王主持在正殿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