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閏六月。
距甯波府50多公裡的一處官道上,一支漢軍旗小隊正押送一批物資北上。小隊人不多,隻有十數人,其中大半都是沿途擄掠的青壯勞力。滿清的剃發令一下,這些沒有能力反抗的百姓盡皆被剃去長發,腦後綁着一根難看的“豬尾巴”。
此時正是蒸郁天氣,酷熱與潮氣無孔不入地鑽入人的七竅,焚煮得人難受。領頭的騎校嫌隊伍行得慢了,時不時揚起馬鞭喝罵抽打,然而回應他的隻有隐忍的悶哼聲和地面上揚起的滾滾煙塵。
“都給咱精神起來!劉将軍正候着咱們呢!若是遲了,老子固然是活不成,你們也甭想跑!”他一邊喊,一邊發洩似的一鞭子抽打在最後面一名漢子光//裸的脊背上,印上一道張牙舞爪的紅痕。
那漢子默默地受了,本就彎成蝦米的背拱得更高了,鋒銳的脊骨分外明顯。除了麻木,漢子容長的臉上已經很難讀出其他的表情,而這沉默的麻木,早已在這支北上的隊伍中傳播許久了。
據說,有一座叫江陰的小城起兵造反,還殺了常州知府率領的三百人部隊。清廷大怒,派降将劉良佐前往鎮壓,而他們正是給這位劉将軍運送糧草的隊伍之一。
劉良佐擁兵三萬餘衆,攻下江陰城無非旦夕之間,若是城都攻下來了他們的糧草還沒到,隻怕結局會同江陰城中的“義民”一樣慘。想及此,那騎校的鞭子甩得更高了,路上的浮土随着一聲聲的鞭響飛舞,徹底遮住了這支隊伍的視線,讓他們忽略了路邊蒿草中晃動的兩根“豬尾巴”。
那騎校正兀自罵罵咧咧,突覺腳下一空,整個人便不受控制的摔将下去。當是時,他正一手指點江山,一手揮舞馬鞭,兩隻手都沒閑着。這一下摔得突然,他根本沒有機會調整姿勢,便直接大頭朝下栽了下去,下巴提前着了地。
“轟”地一聲,無數沙塵随着他驚恐的大喊湧入口中,而兩顆帶着血沫的門牙則滴溜溜抛入空中,繼而落入他身下的沙土中再難找見了。還不待他翻身起來大罵,腰上又被重重地撞了一下,疼得他朝前一撲趴在地上哎呦個沒完。
這一突變把隊伍中的其他人吓呆了,看上去平整的路面轉瞬間多了個大坑,走在最前面的騎校連點兒反應都沒有就掉了進去,緊跟着他一同掉進去的還有三四個人,後續抓來的壯勞力們走在後面,竟好巧不巧地躲過了這一劫。
坑裡的人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後面跟着的牛車也頭朝下栽了進去。還好牛車寬大,車轅把騎校撞倒之後就卡在坑口,原地擺蕩了兩下便停住不動了,一堆人圍在坑邊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坑裡七倒八歪的幾個領頭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都愣着幹什麼!還不快把老子拉上來!”那崩了兩顆門牙的騎校一手捂着撞得七葷八素的老腰,一手朝上伸着命令道。
還不待圍觀的人幫忙,一旁的樹叢之中喊殺聲頓起,樹影缭亂,人頭攢動,刀劍紛雜,似乎有無數兵馬正在趕來。
這下,本就是強抓的壯丁再也沒了鬥志,紛紛做鳥獸散。十多人的小隊不出片刻便隻剩下三四個吓傻的人還渾渾噩噩地立在坑邊,逃也不是,留也不是。
“快拉我!”還是坑裡的騎校反應快,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爬出來就是甕中捉鼈,隻有死路一條。此時他正踩着一名大頭兵的肩膀,奮力向上掙紮着。
人在慌亂之時,往往會聽從一個強有力的命令者發号施令。這支散兵遊勇的小隊,平日裡被騎校呼來喝去慣了,早就沒了自己的主心骨。此時雖是想跑,可被坑裡的騎校一喝罵,還是老老實實地伸出了手,拉扯着騎校往坑外爬。
說是遲那時快,樹叢中寒光一現,伴随着“嗖”地一聲箭響,一支制作粗糙的箭矢應聲飛出,箭镞狠狠地釘在衆人眼前不過寸許的地面上。
“還不逃命去!”一聲斷喝響徹莽林,那聲音清越高亢,既有少年人的爽利,又帶着幾分屬于女性的明快。
“還不逃命去!”無數人随聲附和,聲震九霄。
這一嗓子徹底把坑外的幾人喊醒了,他們哪裡還敢管那爬到一半的騎校,手死命一掙,掉頭就跑。這可苦了那騎校,手上失了助力,腳下偏又沒踩穩,再一次直挺挺地摔将下去。
官道之上,空無一人,隻餘一輛還兀自在坑邊晃晃悠悠的牛車,坑中哀叫聲一片,和着“哞哞”的牛叫聲,倒是說不出的滑稽。
這時,路邊的樹叢一晃,當先鑽出一名身量不高卻動作敏捷的青年——正是女扮男裝的趙明州。緊随其後地,瘦脫了相的齊白嶽也鑽了出來,經過一個多月時光的打磨,這位曾經胖嘟嘟的小少年如同拔節的竹子般,高瘦了許多。
二人機警地四下望了望,揚手一揮。瞬時,被苦夏熬得枯黃的樹叢裡便接二連三地鑽出許多人來,衆人皆是衣衫褴褛、面黃肌瘦、扶老攜幼,竟是罕有男丁。定睛細瞧,這哪裡是什麼騎校想象中的大隊人馬,明明是一群餓得一搖三晃的婦孺流民!
趙明州朝着牛車一指,低聲命令道:“拿了就跑,不準留連。”
為首的老婦感激地向着趙明州躬身而拜,領着衆人向牛車圍攏過去。因着趙明州提前做了吩咐,衆人忙而不亂,小心翼翼地收攏着牛車上的糧草,繼而又分成幾個小群體向着南面撤退而去。不多時,牛車上便隻剩下兩大袋留給趙明州和齊白嶽的糧食,和一土坑哀叫的漢軍旗清兵。
見婦孺都已按照計劃撤退,趙明州松了一口氣,沖着齊白嶽點了點頭:“走。”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俗話說,兵車未動,糧草先行,這支看上去散兵遊勇的小隊伍的後面,難保沒有大部援軍。趙明州和齊白嶽為了保護老弱婦孺,讓她們先行收攏糧草,而将最危險的“斷後”留給了自己。
趙明州緊了緊圍在臉上的破布,隻露出一雙晶亮的眼睛。她飛奔到牛車旁,看也不看坑中掙紮的衆人,扛起一袋糧食掉頭就跑。她早就盯上了隊伍中的一頭小青驢,準備把它當做逃亡的座駕。
待她将糧食在小青驢的背上綁好,卻發現齊白嶽遲遲沒有過來,便焦急地擡頭張望,一眼就看到蹲在坑邊的少年手中寒芒一現!
趙明州心道不好,趕緊上前阻攔,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坑中騎校的慘叫聲便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