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歐陽府中出來之後,方蘭生在遠處看過一眼歐陽府的牌匾。
又再看了一眼。
最終還是低着頭,領着一衆小厮離開了。
衆小厮瞧着這等情況,個個都有些迷茫。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
他家少爺是轉性兒了?
然而,左想右想的,大家都不明白,為何方蘭生僅僅隻是去了歐陽府的内院一趟之後,整個人就跟奪了舍一樣。
就連身上的氣勢都給變了。
想不明白,自然也就懶得想了。
方蘭生慢慢地走在回方家的路上。
要說起來,這方家其實距離歐陽府可不近。
粗粗算來都差不多要跨越半個琴川了。
這漫長的路,加之這毒辣的太陽,實際應該是讓人覺得煩悶又渾身是汗的。
但衆小厮都在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方蘭生卻一絲汗都沒有出。
甚至方蘭生還覺得清涼。
或許...并不是太陽不夠毒辣,而是心頭涼意很甚吧。
這一路,方蘭生想了很多很多。
從他和方如沁認識歐陽少恭開始。
一直到現在。
一切都若走馬燈似的,在方蘭生的心底流淌而過。
也許,是以前太過執着于一事一物,便僅僅隻能看見那井口的天。
以為那就是天的極限了。
現在,從那井底一躍而出。
卻發現,或許是錯得離譜。
方蘭生的心緒起起伏伏,連帶着方蘭生手上的那一串佛珠也在隐隐地蕩着極為微弱的光。
來到方家門口的遠處,方蘭生停了下來,深深地望着方家的這一塊可謂金碧輝煌的牌匾。
再一想那歐陽府極為樸素的牌匾。
許多霧霭,漸漸散去。
方蘭生輕輕摸了摸左手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眼睫微顫。
佛珠也正散出一些佛光,虛虛交纏着方蘭生的手指。
隻是佛光非常微弱,在這樣驕陽刺眼之下,根本看不見罷了。
片刻後,方蘭生深深呼出一口氣,還是進了方家。
一進方家,方家的小厮就迎了上來。
“少爺,你回來啦?”一見方蘭生這個鼻青臉腫的樣子,一臉錯愕,“呃...少爺,你這是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傷成這個樣子?這...”
方蘭生揮揮手,擋住了小厮要上前查看傷勢的手,滿臉不耐煩:“别廢話了,趕緊給我上藥~順便把脂粉拿過來~”
就站在方蘭生身後的旺财,微微皺眉。
這是什麼情況?
之前當真被奪舍了?
旺财還沒想明白,就被小厮的連連回應給打斷了:“是是是~”
小厮應下之後,就從方蘭生的房間往外走。
旺财瞥了一眼那小厮的背影,又對方蘭生道:“少爺,那我去給你打盆水來洗洗?”
方蘭生那不耐煩的态度散了很多:“嗯,去吧。”
旺财再看了方蘭生一眼,這才走了出去。
快步趕上之前的小厮。
小厮有些不解:“嗯?旺财?你怎麼沒在少爺身邊兒?跟着我出來了?”
旺财臉上的笑容滴水不漏:“我去給少爺打盆水來洗洗~”
小厮緊緊皺着眉:“話說,今天...到底發生什麼事兒了?怎麼...”
旺财心頭對方蘭生的一切變化都有些沒底。
原本他也不想做個長舌婦的,但此刻的他确實需要釋壓。
索性就遵循了内心的想法,右手虛虛握拳,捶了左手的手心一下:“嗨~今天這少爺的修仙病又犯了,禦着搓衣闆...”
舌頭一頓:“呃...”
輕輕打了嘴巴一下:“怪我嘴欠,那是禦劍,往歐陽少爺他們家去。但在半道兒上,遇到個面色很冷峻的少年。那家夥兒感覺像是少年俠客一類的,看上去冷冰冰的,隻不過面色倒是一等一的好。那人瞧着少爺禦着‘劍’,多半是從未見過如此禦劍的人吧~似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少爺從他面前飛過,他十分淡定地就抓住了少爺的‘劍’。然後,少爺整個人就飛了出去,就變成你看到的那樣兒了。”
嘴角帶着幸災樂禍的弧度:“這次,頗為有趣的是,原本少爺很生氣的,立刻就爬起來,一把奪過搓衣闆,沖着那人就是叉着腰,一陣叫罵。對于少爺這個樣子,對方沒什麼表情,直接打算走人了。”
一把拍上小厮的肩,捏了捏:“咱們少爺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怎麼可能放過他?直接地就攔住他的去路,非要蠻橫不講理。”
收回手來,語氣激動:“結果,忽然之間少爺發現他身後背了一柄劍,立刻就兩眼放光,問他是不是劍客什麼的,直接也不顧什麼,挽着對方的手肘,就開始噼裡啪啦地說這說那。”
語氣回落:“那人居然仍舊沒什麼表情,也不知他做了什麼,少爺就被震開了好幾步。接着,那人就好像使了什麼戲法兒似的,蹭蹭蹭的,就不見了蹤影。”
摸了摸下巴:“我估摸着多半對方應該是個武功比較高深的人,瞧他那體格兒,雖然見着是有些單薄,但是他那根本不似尋常人的步法,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
微微搖頭:“少爺見着他,簡直就跟餓狼見着白兔似的。”
有些痛心,以及對那個少年劍客的同情:“呃...也幸好人家脾氣比較好,否則...這後果可真的不敢想象。”
右手虛虛握拳,又捶了左手手心一下:“對于這人如此‘不解風情’,少爺還一陣氣呢!”
語氣恢複平淡:“後來,我們就去歐陽少爺家了。我們在外院候着,少爺去了内院和歐陽少爺叙舊。過了好一會兒,少爺才出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居然這回來的路上,少爺還挺安靜的,甚至沒有禦劍。”
音量一下拔高:“這可真夠見鬼的!”
撓了撓頭:“我都在想,是不是歐陽少爺安撫了他,還是什麼的...呃...今天一天總之都夠見鬼的。”
聽罷旺财的絮絮叨叨,小厮抱臂環手,有些歎息:“說來也是,什麼時候看見自家少爺這麼‘柔和’過啊?”
旺财的雙肩一耷拉:“哎~這些事兒也不是咱們這些下人該管的,趕緊做事吧~”
小厮點了點頭:“嗯。”
很快,旺财和小厮就帶着水盆和藥箱以及妝粉回了方蘭生的房間。
伺候方蘭生更衣梳洗,上藥抹粉。
方蘭生瞅着鏡子,左看看右看看:“旺财,這樣應該看不出來什麼了吧?”
“傷确實看不出來了~”旺财為難地皺着眉,“可是...少爺...你這脂粉鋪得太厚了,一說話,脂粉都在往下掉,少爺确定這樣二小姐看不出來?”
“算了~管他呢!”方蘭生拍了拍掉在衣服上的脂粉,并不在乎,“我有事找二姐,你先去幫我問問,她在做什麼。”
旺财的喉頭滾了一下,又滾了一下,才擠出一抹為難的笑:“...少爺,不管你有什麼事,最好還是别在這會兒去找二小姐啊~現在估摸着那攤主已經找上門來了。如果這會兒去...”
旺财的話并沒有說完,但那臉上卻将意思表達了個徹底。
方蘭生拍去衣服上脂粉的手一頓,眼睫微微垂下,片刻後,才緩緩道:“...你直接去就是了,無論攤主來沒來。”
略略一頓,又道:“就這樣。”
旺财睜大了眼,幾乎是完全不理解方蘭生的決定。
頓了一頓,才好像回了魂:“...好。”
渾渾噩噩的,往屋外而去。
直到被那太陽給曬得皮膚刺痛,才稍微恢複了一些理智。
遠遠地往方蘭生的房間那處看了一眼,眉心輕擰。
抿了抿唇。
或許也實在是想不明白方蘭生究竟發生了什麼轉變,導緻這種幾乎與往日背道而馳的行徑,旺财最終也隻是把那些忐忑和那些疑惑壓在了心底。
很快,旺财回了方蘭生的房間:“少爺。”
正坐在桌前發着愣的方蘭生一下昂起頭來:“怎麼樣?”
旺财快步來到桌前:“我剛剛前去,二小姐已經送走那個攤主了。這會兒,她正在賬房。今天,算算日子,已經是月末了。下邊兒的鋪子,正把那些賬冊送到二小姐那裡。這會兒,她多半應該是在看賬冊和算賬呢~”
方蘭生将旺财的話,在心頭整理了一番。
緩緩地眨了一下眼之後,這才看向旺财,語氣隐約有些飄忽:“...算賬很難嗎?”
“啊?”旺财一懵,反應過來方蘭生在說什麼之後,隻餘了讪讪地撓頭,“...呃...這個啊...旺财不知道。隻是每次約莫那些掌櫃的把賬冊交給二小姐以後,二小姐總是從早忙到晚的,賬房裡邊兒總是聽到噼裡啪啦的打算盤的聲音。這樣的情況,一般都要持續個三五天。這還是比較順利的。如果賬目有問題,二小姐可能還要辛苦個一兩天呢~”
方蘭生垂下眼,默然片刻後,站起身來:“...我去二姐那裡,你找幾個人,在賬房外邊兒看着,别讓不相幹的人進來。”
旺财一怔,片刻後便跟上了方蘭生的腳步:“...是。”
出了房間,主仆倆兵分兩路。
雖然每一次闖了禍,方蘭生都有些惴惴不安——明知道要被方如沁臭罵一頓,但又有些心安理得——無論方如沁如何臭罵,最終還是不會對他如何的。
這次,越發靠近賬房,方蘭生的心頭竟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種平靜像極了一種坦然。
但這種坦然卻不是明知方如沁會原諒他的坦然,而是一種非常踏實的坦然。
方蘭生也說不清楚,這是一種什麼感覺。
但此刻的他,确實心頭平靜。
來到賬房的門前,賬房的大門緊閉。
方蘭生就停在了門前。
此刻,方如沁正在房間裡算賬。
“啪...啪...”
算盤珠子一下又一下。
低聲喃喃:“嗯?怎麼不對勁?”
沉默片刻,感到疑惑:“...這從劉老闆那裡買進了九十匹絹布,是按照四十文一匹買的,這賣是按照一百二十文一匹賣的,這賣了十二匹絹布,應該有一千四百四十文入賬,怎麼隻有一千四百文?還有這出賬應有十二匹,還餘七十八匹,怎的會對不上?”
房間中的方如沁,眉心擰得像一個死結。
房間外的方蘭生,心頭一陣滞澀。
深深呼出一口氣,眼眸堅定地看向房門。
“叩~叩~叩~”
最終,還是敲響了房門。
方如沁頭也不擡:“請進。”
方蘭生得了應允,也就推開了門。
當屋外的強光一下射進房間裡的時候,方如沁還有些不太适應。
微微擡手擋了一下。
又眨了眨眼。
方蘭生一打開賬房的門,就瞧見房間裡高高低低的,堆了不少的賬冊。
再一想想平日裡根本不會缺衣少食的生活,心頭又是一顫。
方如沁漸漸适應了強光。
定睛一看,來者竟是方蘭生。
“嗯?蘭生?你怎麼來了?”生了一絲驚愕,回過味來,把手中的毛筆往筆山上一放,“噌~”的一下站起身來,提着羅裙就沖到方蘭生面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戳着方蘭生的腦門兒,皺着眉頭,絮絮叨叨,“...你怎麼又闖禍了?那黃攤主都找到家裡來了!你一天到晚的,就修仙修仙!你能不能讓我省省心?那仙有什麼好修的?你看看爹...”
以往的時候,面對方如沁的臭罵和絮叨,方蘭生總要頂嘴,總要和方如沁争辯。
但這次卻就那麼低眉順眼地挨訓。
方蘭生如此情态,惹得方如沁竟漸漸收了聲。
甚至這心頭還一緊。
蘭生這是...
怎麼...
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
還是...
再仔細一看,方蘭生竟然塗了脂粉。
這...
該不會是方家被黃攤主訛了吧?
方如沁的心頭,那疑問如同煙花般炸開。
就在她沉默的這段時間裡,方蘭生也沒有任何反應,仍舊是一個乖乖挨訓的樣子。
這讓方如沁的心頭更是一緊。
這...
方如沁幾乎叫做是小心翼翼像怕驚擾了遊魂似的,聲音極輕:“...蘭生?”
方蘭生慢慢擡起眼,深深地看着方如沁的眼睛:“...二姐,我錯了。我...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以後我都不會這麼做了。明天,我會回學堂的。”
方如沁睜大了眼,以手掩心,往後退了一步。
狐疑地打量着這站在她面前的方蘭生。
方如沁甚至覺得此刻的世界有些玄幻。
看着方如沁震驚又狐疑的模樣,方蘭生心頭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