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胤于青鸾峰半腰降落,順着山道而行。
青鸾峰樹林陰翳,環境清幽,偶有鳥叫聲清越,行來極是令人身心舒暢。
緩步來到山頂,紫胤止了腳步。
隻見這青鸾峰似乎是易了主。
雲家父子的木屋和他與韓菱紗的樹屋沒有絲毫變化。
望舒靜悄悄地呆在原處,隻是因他的道來,閃過一絲靈光。
仙障未曾遭到一絲破壞。
遠處的石溪沉洞也好好地呆在那裡。
唯有距離木屋約莫兩丈距離有了一座新的木屋。
木料斷口整齊,一見便是用利器所裁。
隻是屋子不大。
隐約像是獵戶的歇腳之處。
輕快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墨瞾與墨幽對視一眼。
這...
這裡人迹罕至,又有仙障,怎會有人的腳步聲?
聽來...
還是個有武功底子的孩子?
紫胤靜靜地站着,毫無波動。
很快,那個孩子在自上而下的山道上現了身。
一身藍衣。
金邊以包。
看着便華貴得很。
卻不是後裾拖曳,而是隻垂至小腿。
皮革的圓頭靴,束袖,腰帶。
腰帶上挂着一條明黃色的九龍縛絲劍穗。
穗子尾部,非常闆正的龍尾狀。
腰帶正中是一塊帝王綠的獸頭玉牌。
獸頭玉牌兩側,還有漢白玉的犀比。
九龍縛絲劍穗正懸挂在左側的犀比之上。
一副幹練模樣。
小孩皮膚冷白。
輪廓幽深。
劍眉星目。
端的是一副英俊長相。
眼珠淺棕。
卻在那樣一張臉上不顯得突兀。
看來也就舞象之年的歲數,卻已經束發。
頭戴翠玉鎏金冠。
插龍頭鎏金簪。
墨瞾忍不住地朝墨幽傳聲:“這個小孩應該是本家的人吧?跟主人長得可真像~”
墨幽也傳音回道:“肯定是,簡直和主人年輕的時候不能說大緻相似,隻能說一模一樣~”
面對如此情形,墨瞾與墨幽都有些吃驚。
而他們口中的這極像紫胤的小孩忽然間看到居然人迹罕至的地方有了人,還有了三個人,第一反應是頓住腳步。
背在身後的手回落至體側。
愣了一瞬,便一揖而下:“見過前輩。”
紫胤看着這個行中原長輩禮的孩子,輕微眯了眯眼:“你是...”
小孩依舊端着揖禮,回答得恭順:“在下不過為了狩獵途經此地,眼見此處有屋子,但卻不得法門而入,便知此地應當是修士為主之地。想着這裡也算鐘靈毓秀,便蓋了座草屋,準備狩獵完成之後才離開。”
紫胤饒有興緻地打量着這滿嘴胡話的小孩:“你要狩什麼獵?”
這般探究的目光并不能把小孩怎麼樣。
小孩也隻是有問必答:“熾焰鎏聿。”
紫胤緩緩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後:“...此處未嘗有此物。”
小孩一臉懵地擡起頭來,撓着頭,左右看了看,眉間急色明顯:“這...這怎麼可能?我從圖譜上看來的!方向也應該是對的啊!”
紫胤的目光中多傳遞了一分探究:“...圖譜?”
小孩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對啊~一本香料的圖譜。”
撓頭的手回落至體側,誠懇得很:“我要制香,手邊沒有原料了。就跟父...父親讨了個機會出來尋覓此物。”
又看了看周遭,疑惑就寫在臉上:“難道真是我走錯了?應該不會吧?”
紫胤在心底暗笑不已,面上卻是十分淡定:“此處除了出産野豬以外,并不出産你所言的熾焰鎏聿。”
小孩恍然大悟,立刻一揖而下:“多謝前輩告知。在下這就收拾,另尋他處。”
言罷,腳步便起,往他搭建的木屋而去。
正待這小孩繞過雲家父子的木屋之後,紫胤才出言阻攔:“等等。”
小孩停下腳步,回身面對紫胤,端起揖禮:“前輩還有什麼事嗎?”
紫胤将人用清淡的目光上下打量一通之後,這才将目光定在小孩的鎏金冠上:“...你根本不是來尋熾焰鎏聿,而是來尋人的吧?”
小孩一下擡起頭來,一臉急色,就連那眼睛裡都寫滿了“前輩!你在冤枉我!”:“前輩此言何意?我當真是來尋找熾焰鎏聿的!”
然而,近段時間紫胤與清和厮混,這調侃人的功夫可謂突飛猛進,哪裡會放過這個有趣的孩子?
紫胤依舊看着這個孩子,緩緩挑了一下眉:“哦?那你可否說說這熾焰鎏聿是什麼模樣?”
小孩并不在意紫胤的目光如何,誠然道來:“出産在峭壁之上,天然形成,赤紅色,類魚鱗薄片狀,片狀邊緣有炎氣,觸之有灼燒之感,但取下之後,這種炎氣又會消散。每一處峭壁,若是運氣好,可取得十片,但若是運氣不好,恐怕一片都取不了。此物十年乃成,十分珍貴。”
紫胤進一步問道:“什麼味道?”
小孩仍舊說得言之鑿鑿:“略帶草腥味。”
紫胤周身有着絲絲縷縷的冰藍色劍氣缭繞:“是嗎?”
對于這望舒的壓迫,小孩微微低下頭,目光看似因低頭而斂,實則卻小心地觀察着那冰藍色的劍氣。
察覺到紫胤是在以強大的實力脅迫他就犯,卻也不怵。
反而更顯坦蕩。
倒是身為劍靈的墨瞾與墨幽在此刻緊緊攥拳,對視一眼。
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這個小孩果真是本家人,就沖着這份威武不能屈的傲骨以及禮數周全和大家風範。隻是...這小孩有點子厲害啊~面對望舒都能不怵~左右他倆是怵了~
紫胤繼續打量着這小孩,周身的劍氣緩緩散去,聲調沉了好幾度:“還不道明自己的身份?”
惹得剛剛才松了口氣,攥拳的手松開的墨氏兄弟倆硬生生給打了幾個寒顫。
小孩借着低頭的姿勢眼珠子一轉,抿了抿唇,語氣中帶着一絲絲猶豫:“...那在下慕容淩拜見...”
略略頓了一頓,似乎是在考慮着怎麼來稱呼紫胤比較好。
猶猶豫豫之下,還是選了個似乎合适的稱呼,說着還帶着探究之意看向紫胤:“...慕容前輩?”
一聽果然是慕容家的人,墨氏兄弟倆對視一眼。
看來是沒猜錯。
但這慕容淩為什麼會出現在此處?
莫非...
兩者心下各有了猜測。
紫胤并不意外:“你是哪宗門下?”
小孩眼見紫胤的淡定,倒是還真的有了一絲猶豫:“...本家。”
紫胤眼睫輕微一顫。
本家...
也就是說,這是仲父或者皇兄那一脈流傳下來的血脈?!
這...
難道又是那個...命盤嗎?
紫胤心間有了一絲猜測,忍不住地便想探究:“你來此地何意?”
然而,這回慕容淩會錯了意,以為紫胤忌諱的另有其事。
這話說得都頗似碎帛:“...至少...非為慕容家而來。”
墨氏兄弟倆對視一眼。
慕容淩這是...
淺淺皺了皺眉。
看起來,當年的戲倒是十分逼真了。
若是如此,便大可放心了。
紫胤緩緩揚了一下眉:“哦?”
慕容淩心下略有計較,顯得更加恭敬:“在下在此等待前輩已經半月有餘,寒室簡陋,但在下卻希望與前輩一叙,還望前輩莫要怪罪。”
慕容淩似乎深得外交高手清和真人的精髓。
這話聽來恭敬,卻是一番硬話軟說。
紫胤看着慕容淩那更深的揖禮,嘴角淺勾幾許。
緩步往慕容淩的方向走去。
沒有一絲腳步聲。但卻在紫胤距離慕容淩還有五步距離之時,慕容淩就已經收了禮,側身以讓。
墨瞾與墨幽又對視了一眼。
這個慕容淩不簡單啊~
主人這淩空而行多年,能夠在毫無腳步聲的情況下,判斷來者的距離...
這...
兩者心底裡略略有了一些猜測。
但卻沒有與紫胤一道離開。
反而是背過身,做了那盯梢人。
慕容淩引着紫胤進了他做的木屋。
紫胤環視四下。
一張榻。
一隻幾。
兩個蒲團。
一個樟木箱。
兩隻博古架上,零零總總全是書與茶具。
一條高幾。
一個鎏金獸足香爐。
幾許青煙。
若雨後初晴。
一淺藍四方花盆上一紅松盆景,修剪有序,有着一絲興味。
一盞劍架,卻空無一物。
素得如同雲家父子的木屋。
隻是...
慕容淩邀了紫胤上座。
又取來茶具,為紫胤沏茶。
一盞天鷹茶推至紫胤面前。
慕容淩一揖道:“前輩請用。”
紫胤打量着這高足素白茶盞中的紅褐色茶湯,不由想起了與清和嬉遊的那些日子。
雖然清和極好嘗鮮,但對本族的許多事情都留存着深刻的印記。
無論去哪兒,無論這鮮再是驚豔,也得備上這天鷹茶。
據清和所講,這是草原上留存下來的習慣。
這天鷹茶,味濃,帶勁兒,卻口感溫和。
非常适合冬夜篝火旁,煮一碗奶茶。
口感醇厚,唇齒留香,極是舒坦。
算得上族人間的英雄所見略同。
以前,前去邺城之時,他的大哥也是這般給了他一盞天鷹茶。
他那時辟谷多年,喝不太慣。
竟還醉茶。
差點丢了個大人。
但那時他的大哥卻淚眼婆娑。
說他真的已經離開家太久太久了。
竟家裡的茶都喝不慣了。
見得已經是陛下的大哥如此模樣,他心間的愧疚幾乎要将他給吞沒,即使他本身并沒有什麼錯。
可看着大哥那般模樣,心頭又像是被揪着一樣疼。
隻得是取了清泉,将那天鷹茶兌了又兌,兌了又兌,直到茶水都變得若琥珀色一般淡,才勉強入口。
然而,這般模樣,當然見不到純正天鷹茶的風采。
隻是...
那時,那羲和焚心糾纏着他,望舒之力不受控制,幾乎折了他七成功力。
日日夜夜,備受煎熬。
在大哥的邀請之下,留在了宮裡。
也在這日日夜夜之下,有了...人氣兒。
體會了天鷹茶真正的風采。
後來,去尋訪礦石之時,與清和結緣,也是因這天鷹茶。
雖然他對天鷹茶并沒有太多的情愫,但在有些時候卻又有着一種難言的思念。
那時,用了幻術,行走紅塵。
否則,怕是要引發波瀾。
夜色淩然,微風帶着細雪微瀾。
一家熱氣騰騰的茶館兒當然給予旅人庇護。
老闆是個熱情好客的回鹘人。
但官話卻說得極好。
什麼茶都賣。
賣的最多的卻是天鷹茶。
老闆吆喝着這天鷹茶的優點,令來往疲憊不堪的旅人動心。
旅人們來上一碗熱乎乎的奶茶,疲憊散了,隻留下一聲舒服的喟歎。
來到老闆面前,老闆正欲推銷奶茶,他卻隻要了一碗純純的天鷹茶。
老闆略略驚異地看着他,愣了一瞬後,就立刻給他沏了一碗,還用鮮卑話招呼他。
說來慚愧,其實他對鮮卑話并不熟。
幼時,與周遭人說話,都是官話。
去了瓊華派,更是如此。
雖然瓊華派集中了五湖四海的人,但也因為這五湖四海需要統一的語言才能順利溝通。
當然,也有些弟子說官話說不暢快,帶點口音。
這倒是顯得稀奇。
真正學會這母語,還是在與大哥朝夕相處的那段時間。
大哥耐心地教,他也當個養傷之時消磨時間的事做。
也許這就是血脈之中的本能,他學得很快。
不過一兩個月,就能完全用鮮卑話跟大哥順利溝通。
大哥還說,這樣的他才是完整的他。
他當然知道大哥這話是什麼意思,但...
過了幾百年,再一次聽到鮮卑話,他當然有些恍恍然。
不過,還是以鮮卑話道了謝。
就是這麼一句話的功夫,就被外交高手清和瞧上了。
那時的清和年輕得很,鮮亮得很,恣意得很,穿着一身華服,一看就是世家公子哥兒的做派。
完全自來熟地湊過來,用鮮卑話熟絡地跟老闆一陣侃。
又瞄上他手裡沒有加奶的天鷹茶,就跟他發現了稀有礦石似的。
馬上就開始勾肩搭背,嬉皮笑臉。
或許是清和那張絕色的臉,或許是沒有加奶的天鷹茶,或許是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母語,讓他與清和的緣分就此展開...
現在...
又是天鷹茶...
這就是緣分嗎?
或者說...天意?
這小孩泡茶的姿勢...像極了大哥...
這...
紫胤眼底的光因這一碗天鷹茶浮浮沉沉。
慕容淩淺淺飲着茶,借着喝茶的姿勢,也在悄悄打量着紫胤,揣測着紫胤的内心。
見得在一陣沉默之後,紫胤還是端起了茶盞,細細品飲,慕容淩才放下茶盞,雙手置于跪坐着的大腿之上,左手拇指之上那成色極好的扳指在窗戶投進的陽光中,溢出溫潤之色,溫聲道來:“...其實,前輩無需如此戒備,在下真非為慕容家而來。而且,在下也知,前輩在忌憚有關慕容家拉攏一事。但目前盛世昌隆,族内也多有與漢人通婚,有些事在這幾百年中也如雲煙。前輩大可不必如此。前輩應該清楚,最早以前,我族隻和同族通婚。”
聽聞慕容淩的話,紫胤知曉是會錯了意,但卻沒有提起這個話茬兒。
隻是欣賞着陽光浸透天鷹茶之後,在素白茶盞之上留下餘晖的色彩,問道:“那你前來,是何目的?”
慕容淩見紫胤并沒有否認他的說法,也沒有就此事深談,便也按下這個話頭。
隻是,說起這前來的原因,左手拇指不自覺地就屈了兩下,頭和眼睫都垂了下去:“隻為天機和赫連前輩而來。”
因着慕容淩的動作,扳指反射的光吸引了紫胤的目光。
帝王綠...
尚好的玉料...
有磨損...
看來這慕容淩的騎射之術不容小觑...
有些意思。
紫胤收回目光之後,才想起慕容淩說了什麼。
一時之間,竟有些怔愣:“赫連氏...”
紫胤并未就姓氏一事有着明顯的态度,慕容淩心下有些打鼓。
手心中浸出了些汗來,說話都顯得底氣不足:“正是。”
或許是時間真的過去太久了,又或許是年輕之時的痛徹心扉被刻意的遺忘,還或許是因為有了紅玉的陪伴和清和這個摯友的開解,當久遠的記憶突襲平靜若冰的腦海,激起的微小水花,還是有了水波微漾。
尤其是近段時間清和不辭辛苦地給他這個族中另類科普關于族中的事。
紫胤擡起眼來:“莫非你...”
此刻,慕容淩的心跳得有些快,但還是保持着鎮定:“前輩看了信,自會明白。”
言罷,先是一拱手,這才緩緩站起身來。
來到樟木箱子旁,打開蓋子,從裡面取出一個盤龍紋的樸素方盒。
來到紫胤對面,跪坐下來。
當着紫胤的面,打開方盒的第一層。
小心地拿出一份信,低頭呈上。
紫胤看着那泛着極為老舊顔色的信封,心頭第一次對時光匆匆一事有了明确的認識。
這日日複年年...
他身邊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日夜就那樣單調而重複的更替,不知寒暑...
他身邊的劍靈不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