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況沒有接他的書,他不喜歡奪人所愛。
這竹簡上的系帶已磨損,有些字迹的棱角周邊的毛刺都變得無比光滑,看樣子是有人字字多次撫摸過。
哪怕不是愛物,也是珍重之物。
他不缺詩書,為何要奪他唯一的念想。
“既是你心愛之物,我便不要了。總有别的辦法來償還藥的。”
阿政卻将書交到了他的手邊,聲音因許久未開口而變得沙啞,“這非我所愛,先生莫憂。”
那不是他的愛物了。
他将這書認為是父親愛他的證明,他留下它,因為他舍不得父親曾經給予的溫情。
他每每撫觸書簡,總會想起在質子府的廊下,父親曾抱他于膝頭讀書。
父親很溫柔,很聰明,他明明是秦質子,趙語卻說得流利。他親自為他開蒙,教他學習趙語,所以他趙語說的比同齡趙人都流利很多,父親常誇他聰慧。
在質子府的他,總是驕矜的,他喜歡高昂着頭,像隻得勝的小雀兒,叽叽喳喳問着問題跟着父親身邊走過那不算長的走廊。他不知旁人父親是如何,他隻知道他的父親總是最愛他。
溫情愈深,所以被抛棄時,才被傷得愈深。
他自此以後沉在被抛棄的深淵陰影裡,隻能在回憶裡尋覓慰藉。
母親也是這樣,她的人生全是圍繞着父親,她也貪戀父親給的溫情,故而生起怨恨。
他其實也怨恨阿母,阿母把他當成父親的替代品,讓他為自己提供溫情。
可那時就算他己開蒙,并非什麼都不懂了,可年齡在這裡,他還是一團孩子氣。
他隻會發怒和哭泣,所以母親沒有尋找到溫情,于是他也失去了母親。
但無妨了,我不可以再自苦下去。
他們抛棄我,是他們之錯,我沒有錯。
他摸了摸琇瑩糊滿藥的額頭,目光柔和。
他從母親手中接下了一個孩子,那孩子滿心滿眼是他,他渴求的溫情一瞬間圓滿。
他有了新的愛物。
他于暗處的眼睛黯沉着,他早不該在沉溺于過去的被抛棄經曆了,他要回秦國去,隻有回去,才能更強大,才能保護琇瑩。
他不能再做這個有名無實的空頭質子了。
荀況将書收進了袖子,又起身給他舀了一勺粥,遞給了他。
“你還小,總是承重向前,會累垮的。”
他摸了摸這個倔犟脾氣的幼子,接着溫和道,“小友,若不嫌棄,可以陪我溫溫書,或者為我讀讀書,我年紀大了,眼睛不太好使了。”
阿政垂眼,沉默些許。
政表現真的很明顯嗎?他真的好想看他那一屋子的書啊!
荀況笑看着他糾結,“小友且應了吧,我的眼睛黃昏時可就看不見了。”
他搭了梯子,阿政立馬就往下走。
“先生願施以援手,政感激不盡。至于先生所提,政皆願意,多謝先生擡舉。”
荀況取了他的書,離出門前笑得溫雅清隽。
“小友若是想要回來,便來找況吧。”
阿政又一次拜道,“謝先生。”
琇瑩剛醒,就發現他阿兄坐在他旁邊,發呆。
他笑眯了鳳眼,偷偷的伸出自己的爪子,扯了扯他阿兄的衣角。
“等我?”
在等我嗎?
阿政摸了摸他的臉,笑起來,“琇瑩長大了。”
笨孩子,糊弄都不會糊弄,朝夕相處,他如何會看不出眸光忽然清明。
琇瑩窩在床上,頓時知道兄長發現了他的異樣。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但也不想欺瞞兄長,他糾結得臉都紅了。
阿政見他還是一幅呆呆的模樣,又笑了一下,捏了一下他的小臉。
“我的琇瑩還是琇瑩,不會說了。”
琇瑩終于忍不住了,他用着他未開化的口齒除了隐藏了自己從未來而來和系統的事,把其他的事情全部合盤托出。
他看似長篇大論,累的不行,實則是連比劃帶猜。阿政一會點頭,一會搖頭。
最後隻懂了個大概。
他摸摸琇瑩的頭,輕笑,“所以琇瑩是多出了一些自己以前的記憶,我也曾聽過一些人有宿慧的,琇瑩會比一般人聰明一些的。”
琇瑩累癱了,他生動的吐了舌頭,很老成的歎了口氣,這破世道就是為難他。
阿政将他的舌頭收了回去。
見琇瑩望過來,哄道,“好看的。”
吐舌頭也很好看。
琇瑩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