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玖生母出身極低,到生他時才是一個無名選侍,生他時又難産,恰逢皇帝皇後出宮祈福,無人能做主,太醫院拿不定主意,硬生生捱到了第三日,還是太後下了令,若不能母子平安,便保住皇子。
于是他活了,他娘死了。
在宮裡,難産視為不詳。
皇帝不喜他,他這個兒子于皇帝而言可有可無,一年也關心不了一句,甚至有時都忘了他的存在。就連他的名字都是皇帝在太後問起時,随口道:“既然行九,那便叫作玖吧。”
連皇子應有的命名儀式都省了。
太後憐他出生便喪母,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可她并非皇帝生母,若是堅持讓皇帝舉行命名儀式,隻怕傷了本就稀薄的母子情分,他日她若走了,這孩子的處境便會更為艱難。
于是隻能作罷。隻讓皇帝寫了手敕傳谕禮部,将他的名字入了玉牒,随後頒诏天下。
太後一生無子,隻有一個女兒卻在八歲早夭,得了一個自小養着的孩子,對他便打心眼兒裡疼愛。憐他名字取得不好,便又給他取了個小名兒,喚作綿澤。
唯願他能福澤綿長。
他四歲時,還未到皇子開蒙的年紀,太後便讓他拜輔國将軍魏衍之子——太後親侄魏謙為老師。
彼時魏謙初為人父,對着他便多了許多耐心,幾乎是傾囊相授,他的六藝皆為魏謙所授,是以在今後的幾年,他對父親的認知,全部來自魏謙。
他不僅是他的老師,更像是他的父親,是能夠為他遮風擋雨的一處港灣。
可惜他雖叫了綿澤,他的福澤卻并不綿長。五歲那年,太後薨逝,下令将他寄養在皇後膝下;九歲那年,魏氏滿門獲罪流放。
皇後為太子之母,莫名多了個養子,還不得皇帝喜歡,對他也并不親厚。
自此,偌大的上京城中,隻剩他孤身一人。
他曾無數次設想他與他們再見時的情形,也許他們還活着,他會暗中接他們回京,從此以後,由他來保護他們;又或者,他們已遭遇不幸,他也會将他們帶回京城好生安置,他會如同對待自己的母親一般對待宋意禾。
可他從未想過,再見他們時,卻是親眼看着魏謙倒在他面前。
魏初擡頭看着跌跌撞撞奔過來的少年,一雙眼中盡是茫然。她用了很久才想起眼前這個人是誰,想起來他口中的老師是誰。
她怔怔看着他,良久,才有眼淚順着臉頰流下。
“九哥哥。”她叫他。
季玖撲倒在她身前,他的發上,臉上全是飛濺的積雪,可他卻沒感覺到冷。他去抓魏謙的手,那隻從來寬厚溫熱的手涼意徹骨,他用兩隻手去捂,想要用體溫捂熱它,可那骨子裡透出來的涼意很快就将他掌心的暖意驅散。
他怎麼也捂不熱他的手。
他跪在地上,彎腰從魏初懷裡抱起魏謙。魏謙是武将,身材高大魁梧,季玖身量雖高,一直以來的寒疾卻折磨得他形銷骨立,他站起身時,隻讓人覺得他瘦弱的身軀快要被魏謙壓斷。
可他卻穩穩地站了起來,仿佛懷抱着的并非是個身長八尺的青年人,而是一個輕巧的幼兒。
一如當年魏謙抱起那個年幼的孩子。
羅松文上前一步托住他,巨大的悲恸被壓抑在平靜的話音後:“殿下,我來吧。”
季玖看向他的手,一雙黑眸沉沉,臉上淚水與雪水混合,十分狼狽:“羅縣令,我來吧。讓我再陪老師走一程。”
羅松文松了手,回身去看魏初。她已經站了起來,拿着魏衍的長槍一言不發地跟在季玖身後,他伸出手想要去安撫地拍她的肩,最終卻收回了手,擔憂地叫她:“阿雩。”
魏初沒有反應,季玖卻停了下來,他沒有回頭,聲音晦澀無比:“阿雩,别怕,有我在。”
魏初依舊一言不發。
就連奔宵——那匹帶她來到此處的黑紅色的駿馬,此刻都沒有發出聲音。
三人一馬安靜地跟在季玖身後走出樹林,官道上等着的衆人見季玖抱了個人出來,一時沒搞明白情況,面面相觑了一會,直到有人看清他懷中人的面容,才悲痛地失聲叫道:“小魏将軍!”
一時衆人皆驚,就連拓拔汮都詫異地轉頭看過來。
季玖走到侍衛們面前,他淚水未幹,臉上悲痛地神色卻消失于無形,神情麻木地道:“抱歉,諸位。”
我不能再把你們的将軍帶回來了。
侍衛們呆呆地看着毫無生息的魏謙,他們是魏謙精挑細選親手訓練的暗衛,是大盛最為忠心的侍衛,也是他留給季玖的最後一張底牌。
他們跟着季玖暗中尋找魏家祖孫近十年,如今終于找到了。
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終于有人往兩側退開,給季玖讓出了中間的路。季玖穿過人群,穿過城門,穿過回陽并不寬敞的街道,身後,是有序跟着的沉默的衆人。
數十人的隊伍,安靜得隻有踩在積雪上的咯吱聲。
雪終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