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打了數不清的勝仗的輔國将軍病死在流放途中,那個一夜之間直取敵首項上人頭令西羌人為之色變的魏小将軍死在邊境小城的林中。
他們曾是大盛戰功赫赫的将軍,可他們不曾死在戰場上,不曾死于敵手,他們死在大盛朝廷的明争暗鬥中,死于大盛人用之不竭的陰謀詭計之下。
何等諷刺。
小院依舊是昨晚魏初離開時的樣子,隻是秋千上積了雪,被寒風吹得微微搖晃。院内的積雪沒有人踩過,已經積了半寸厚,白茫茫的一片。
就好像是一場夢,她暈暈乎乎的,仿佛魏謙下一刻就會推門而出,然後佯裝生氣地看着她,叫她回家吃他做的十分難吃的飯菜。
她一直都很想說,爹,你做的菜太難吃了。
可這不是夢。手裡的長槍冰冷徹骨,血腥氣直沖入鼻,不斷的寒意和血腥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她,魏謙也不會再推門而出,她也再吃不上他做的飯菜了。
他死了,就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
她連父親都沒有了。
她看着季玖踏過院内的積雪推開門,羅松文跟在他身後,其他一衆人站在院外,呆愣愣地不知該如何是好。還是觀棋尚且冷靜,吩咐人将拓拔汮和崔正關回大牢。
他做好安排後走到魏初身邊,關切叫道:“小姐。”
魏初轉眼看着他,面無表情,眼神空洞。
“我是夜昭。”
她仍然看着他,毫無反應。
直到羅松文推開門讓她進屋,她才神魂俱歸一般,向着屋内走去。
他們已經将魏謙的衣服已經換好了,他躺在床上,就如同睡着了一般。季玖站在床邊,手中拿着兩枚銀針示意她看:“是這個,淬了見血封喉的劇毒。”
她的目光自那發黑的針上劃過,又轉回魏謙的臉上。他眼下發青,嘴唇烏黑,就連十指的指甲都是烏青色,是明顯的中毒症狀。
見血封喉。
她甚至不敢去想,他到底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又是多麼頑強的意志,才能裝作沒事的模樣堅持那麼久。
良久,她才開口,嗓音沙啞:“我爹他…怎麼就死在了自己人手裡呢?”
季玖不知該如何回答她,他心中的悲痛不比她的少,可他比她大,他得打起精神,他還要照顧她,至少,自己不能在她面前倒下。
“阿雩。”他道,“大盛早就爛了,從根上就爛了。一棵爛了根的樹,哪怕綠葉再多,再茂盛,也活不長久。他們費盡心思地除掉所有綠葉,也不過是加速了他們死亡而已。”
“昨天,我好像看見老師了。我以為我在做夢。”他頓了頓,問她,“是他麼?”
魏初“嗯”了一聲。
他終究還是放心不下這個唯一的學生,于是偷偷潛進縣衙,想要看看當初那個總愛裝老成的孩子,如今長成了什麼模樣,是不是長成了太後當年期盼的那樣。
隻是沒想到他并沒有長成那樣,也沒想到會是最後一眼。
他的眼淚重又落了下來,唇角卻溢出一抹笑來:“總歸也算見了一面。”
他看向魏謙,疼痛仿佛浸透四肢百骸。
老師,我是不是讓你失望了?你最後一次見我,卻是我用了長恨的那副鬼樣子。
魏初走上前把槍放下,握住魏謙的手,從他骨子裡透出的涼,幾乎要滲進她的骨子裡:“可他什麼都沒來得及對我說。他肯定還有很多話要對我娘說,也沒來得及……”
魏初回想着魏謙最後的神色,想起他擡起卻最終落下的手。
如果來得及,他要說什麼呢?
要說:阿雩,别怕。
還是要說:阿雩,告訴你母親,我很想她。
他想讓她别怕,她知道;他很想她母親,她也知道。
可他最後什麼也沒說出來。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将軍,最終連一句話都沒能留給他最愛的人。
她将他涼透的手放在自己臉頰,輕聲道:“爹,你放心吧,我不會再怕了。我會告訴娘,這麼多年,你一直都很想她。”
魏初想起前日他同她說的話:“阿雩,我知道你想做什麼。倘若九殿下仍然是曾經的九殿下,你便去吧,這天下總要有人去改變它。你祖父心心念念的事,你爹做不到,你能去做到也好。隻是若你覺得難,就回回陽來,爹回不了京城,但爹會和你羅伯伯一起,在這裡等你。”
她終于伏在魏謙胸口,掩面痛哭失聲。
窗外有日光緩緩升起,透過半開的門扉照進屋内,照在床前一站一跪的身影上,将冰冷的小屋籠上一層溫暖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