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的速度遠比魏初想的要快。
他們走出重華殿時,最後一道斜晖映在靛色的蒼穹之上,卻難以驅散随着夜色覆蓋而來的透骨寒意。
季玖一路無話,魏初與他并行,也未開口。兩人一路沉默回到雲光殿,分别之時,季玖終于叫住了她。
“阿雩。”他聲音很輕,叫了她的名字後複又沉默。
魏初擡眼看他,許是看清他晦暗眼光後隐藏的掙紮與彷徨,便沖着他露出一個寬慰的笑來。
看見她的笑意,那顆仿佛一直攥着季玖的心髒的手松了一瞬,他終于能有一刻喘息之機,呼出一口氣,他才道:“這一路我一直在想,将你帶回來是否是一個正确的選擇,可我不知道答案。”
“殿下不必過于擔心以後。”魏初看向殿内,夜色漸深,早有宮人燃起燭火,透過窗紗落在她眼中,将她仍帶着稚氣的雙眸襯得明亮,“至少如今能見到母親,我很開心。”
季玖盯着她,片刻後終于露出一抹笑來,沖着殿内揚了揚下巴,語氣輕松了不少:“去吧。”
魏初颔首算作告别,轉身進殿,殿門合上時,她轉頭去看,卻見季玖仍站在那裡盯着自己,白色的大氅被覆蓋上了夜色。
這樣看去,完全不似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殿中燃着炭火,驅散了夜色中的寒涼,卻不曾驅散她心中繁雜。她繞過屏風,便見宋意禾斜倚在貴妃榻上,一隻手撐在下颌,正靜靜看着她。
“母親。”
“見過皇後了?”
魏初颔首。
宋意禾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并沒說出口。魏初沒有多問,見她微忖片刻,複又開口道:“你剛回來,許多事情尚不清楚。宮中人人皆知,重華殿與雲光殿從不往來,以後若無必要,你與重華殿的人還是莫要接觸的好。”
魏初“嗯”了一聲應下,沒再多說什麼,心中有些難過。
她對皇後的記憶其實不多,可細數起來,這些記憶全是皇後對她的好。她清楚地知道,皇後對她好也并不為别的什麼,隻是因為她是宋意禾的女兒。
皇後與母親之前十分要好,甚至宋意禾是皇後看着長大的。可世事難料,曾經無話不談生死相交的好友,卻到了如今這般水火難容的地步。
宋意禾看着她抿着的嘴角,不知是不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起身拉過她的手:“阿雩,你還小,可你要知道,這世上許多事情非人力所能及,若無力改變,便要試着接受。”她頓了頓,聽見魏初小聲地“嗯”了一聲,可嘴角仍然緊抿着,顯然并不贊同這句話。
“我說這句話并不是想要你學會逆來順受,而是想讓你知道,厚積方可薄發。你若想要改變,便要慢慢積蓄力量。蚍蜉不可撼樹,蟻穴卻可潰堤千裡。”
魏初一直低垂的頭擡起,她看向宋意禾,眼中緊繃的神色在這一刻終于松動。
這才是她記憶中熟悉的宋意禾。
她的母親,曾經與她的父親一起征戰沙場,誅敵無數,見慣了血腥與厮殺,又怎麼會因為被困在這小小的一方上京城而失去當年的銳氣。
瞧見魏初的看向自己的目光,宋意禾輕笑,語氣溫和,卻帶着一絲明顯的自得:“阿雩,莫要擔心前路,你要記住,你是魏謙和我宋意禾的女兒,西北養不出溫室中的鳥兒,能在風沙和苦寒中長大的,該是高空翺翔的鷹。”
而她所能做的,就是努力托舉這隻羽翼尚未豐滿的小鷹,直到她長出有力的鷹爪和鋒利的喙。
季玖還未及冠,雖然皇帝已經讓他出宮建府,可他一未封王,二未入朝,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閑散的皇子,還是不怎麼受寵的那種。
可西羌太子畢竟是他一路押送回來的,回來半個多月,朝中風聲他多少也聽了一些。
西羌如今雖建了國,可人口本就不多。拓跋闳哪怕是皇帝,後宮的妃子也少得可憐,這就導緻他的子嗣凋零,能拿得出手的兒子也隻有一個拓跋汮。可如今這拿得出手的兒子被人生擒了不說,還被押送到了上京城,連生死都未知。
拓跋闳幾日未眠 ,最終派出了使者前往上京,稱願獻出公主為皇帝妃,并進獻牛羊萬頭,以換拓跋汮回羌。
朝中分了兩派,從使者踏上進京之路開始,到如今已經吵了十來天,一派認為拓跋汮野心昭昭,放了他便是放虎歸山;另一派認為拓跋汮成不了什麼氣候,不若接受西羌進獻,還可展示一番大國風範。
季玖的府邸已經置備好,隻是皇帝仍未冊封,牌匾也就未挂,司禮監也不知該如何給他指派用人,隻好裝作沒有這回事。所以偌大的府邸,季玖走了一圈,連一個人也沒見着。
好在這樣的待遇與他而言并不算稀奇,他也并未放在心上,在空蕩的書房找了個鋪了軟墊的榻半靠着聽觀棋給他彙報。
說到拓跋汮成不了氣候時,觀棋有一瞬間的遲疑,看了榻上翹着二郎腿的季玖一眼,随後狀若無事地繼續說下去。
季玖何其敏銳,注意到他的遲疑,輕笑一聲:“他們覺得拓跋汮成不了什麼氣候的原因,是因為他是被我擒住的是吧?”
一個奄奄一息仿佛下一瞬便要歸西的皇子都能生擒的西羌太子,能成什麼大事?
觀棋低頭沉默,顯然是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