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累積在地上厚厚的一層。寒風中搖搖欲墜的草棚終于不堪重負,在越來越厚重的白雪中轟然倒塌。
阿寶已經感覺不到疼了。
他褴褛的衣衫本就單薄,輕易便被馬鞭笞破,破碎的布料帶起一連串的皮肉,雪色沾染了血色,耀眼白色中一片刺目的紅。然而他毫無知覺,眼前隻有母親帶着笑意的溫柔面龐,他仿佛來到了春日,有溫暖日光融融灑在身上,是他暌違已久的溫暖。
娘來接他了。
可是恍惚間,好像有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寒意徹骨,甚至比這雪夜更寒涼幾分:“張佑,你當真是好大的膽子!”
他強撐起沉重的雙眼看去,張佑口中那個曾經救過他的郡主如天兵神降,驅馬逼開圍在自己身邊的侍從們,手中長鞭如蛇信般纏上張佑的手臂,展臂一揮,那個兇神惡煞的人便如同風筝一般被高高抛起,落地時卻如同一個裝滿了稻米白面的麻袋,哐當一聲沉重砸下。
觀棋顧不得去管張佑,急忙下馬去查看阿寶的傷勢,隻見他有進氣無出氣,眼看着是不行了。
他解下身上的鬥篷将他緊緊裹住,期望能減緩他體溫流走的速度,而後迎魏初望來的關切目光搖了搖頭。
魏初的心仿佛被人緊緊攥住,一瞬間連呼吸都困難。看着哎呦着躺倒在地的張佑,恨不得立即殺了他。可理智讓她停了手,季玖不在,自己對着皇城規矩并不熟悉,若是輕舉妄動不小心惹了禍端,到時隻怕難以收場。
張佑見她不動,掙紮着爬了起來,皮笑肉不笑地賠禮道歉:“郡主,怎麼這東城暗巷您也親自來了。”
魏初握緊了手中長鞭,翻身下馬,一步一頓地走到他面前。她身量尚未長成,在人高馬大的張佑面前,更顯得她身軀單薄。可張佑卻被她逼得步步後退,到最後退無可退,腳下一絆,狼狽地摔倒在地。
他不是沒有想過,既然已經得罪了,不如得罪到底,讓手下這些人與她拼一拼。十幾歲的小姑娘,即便看起來再厲害也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他們這麼多人。
可他确實不敢。
那一年皇帝力排衆議,非立宋意禾為貴妃不可。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無不反對,甚至有禦史以頭碰柱,血濺當場,也沒能攔住皇帝。
立貴妃的頭一年,不停有言官向皇帝進谏,宋意禾乃罪臣之妻,入宮隻怕圖謀不軌。皇帝聽了隻淡淡一笑,置之不理。可進谏之人愈來愈多,漸不可控。皇帝大怒,下令将帶頭谏言之人連着前朝後宮偷摸着傳貴妃閑話之人殺了一撥,鮮血染紅了金陵台,這才堵住了文武百官的嘴。
自那以後,整個上京城無人不知,哪怕得罪了皇帝,也不要得罪宋貴妃。
得罪了皇帝,他心情好的時候隻淡淡一笑,置之不理;可若得罪了宋貴妃,皇帝不論心情好不好,都會輕描淡寫地扔下兩個字:“殺了。”
張佑并不想自己滿門得到皇帝的親命,隻好硬逼着自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去乞求她:“郡主,不過是一個乞丐而已。”
魏初冷笑,心中寒意無限,在此時深刻體會到了這座紙醉金迷的上京城背後毫無人性的涼薄:“不過是一個乞丐而已。”
而、已。
一條人命,在他嘴裡說得可真輕巧啊。
她此時怒極,反倒平靜下來,半蹲下與他平視,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那你呢?張佑。于我而言,你不過是一個從五品官員的兒子而已。”
她特意咬重了最後兩字。
張佑的冷汗刷地下來了。
此時,他看見遠遠跑來的兵馬司衆人,仿佛看見了救星,向着最前方的郎瓊大盛呼救:“郎指揮使,你告訴郡主,我...我不是有意的...”
郎瓊停下腳步,看向觀棋懷中氣若遊絲的孩子,又看向張佑,立時明白發生了什麼。可待他聽清了張佑說的什麼,即便他等閑不評判别人,也不由在心裡感歎。
真蠢啊,自己蠢就罷了,還以為别人也和自己一樣蠢。
魏初站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張佑。方才他在思考要如何處置他,如今郎瓊帶着人來了,倒是讓她替他想到了一個好去處。
“郎指揮使。”魏初道。
郎瓊上前一步,拱手抱拳:“郡主。”
“這位張公子當街殺人,若是按照大盛律例,該如何處置?”
“回郡主,《大盛律例》卷七十七曰:若鬥毆及故殺人,獨毆曰毆,有從為同謀。共毆臨時有意欲殺,非人所知曰故。其共毆人傷皆緻命,當時身死,以後下手重者,當其重罪。若當時未死,而過後身死,當究明何傷緻死,以傷重者坐罪。①卷九十八曰:凡遇告訟人命,其果系鬥殺教殺謀殺等項當檢驗者,在京初發五城兵馬,複檢則委京縣知縣。②”
他複述起律例時不假思索,娓娓道來,顯然是對律法了如指掌,連魏初也不由側目。
待他講完,魏初點頭:“既然如此,那這殺人兇手便交給郎指揮使了。還有這一幹從犯,”她伸手掃過張佑帶來的侍從,“也一并交給指揮使了。”
“是。”郎瓊帶來的人還沒張佑的侍從多,便掏出繩索将他們綁了個一溜串,一前一後各兩人押着。郎瓊親自将張佑綁了,此時這個纨绔倒學聰明了些,被綁時頗為配合,隻怕真将自己當成了救命稻草。
魏初冷眼看着,在看清張佑眼中一閃而過的慶幸時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