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柳絮紛飛般落了三日,這座喧嚣繁華的上京城在銀裝素裹中迎來了新的一年。
初一那日,季玖終于被允許離開皇宮,從與拓拔汮的互相折磨中脫離出來。與他一同出宮的,還有兩道旨意。一道是冊封拓拔羽萍為淑妃,另一道則是封季玖為親王。
或許是終于想起來原來自己還有個兒子還沒封王,亦或是終于給自己這個不甚親近的兒子擇定了封号,不知道皇帝到底在想什麼。總之新年伊始,晾了他許久的皇帝将他封為了安親王。
季玖那座空蕩蕩的宅邸大門上終于挂上了牌匾。
王承的小徒弟親自趕了馬車要送他出宮,季玖卻拒絕了。他晃晃悠悠踩着積雪踏出宮門,慢悠悠晃蕩着走回府邸,好不容易到了,卻并不進門,站在剛挂好的牌匾下看了又看,寬大的牌匾容納下安親王府四個大字綽綽有餘,比之以前的輔國将軍府五個字,顯得寬敞不少。
念頭一轉,他忽然想起來什麼,扒着自家府門,在門環上借力一踩,騰身躍起,探着頭去看那牌匾背面。
輔國将軍府五個熟悉的大字,除了漆金的字迹有些許褪色,其他毫無改變。
聽見動靜剛剛趕來的觀棋震驚地看着自家殿下從府門上以一種不甚體面的姿勢落了地,尚未來得及出聲,就見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忽然輕笑出聲。
還好,還是那塊。
戶部果然一如既往地節儉啊。
“殿下。”
能看出來他心情不錯,聽見觀棋叫自己,上前兩步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聽說阿雩不知從哪兒撿了個孩子?走,咱們去瞅瞅。”
觀棋剛剛張開的嘴瞬間合上。
季玖挑了挑眉,笑意淡了幾分:“怎麼?”
他這幾日被迫“保護”拓拔汮,拓拔汮沒醒之前倒還好,他隻需搬張椅子往旁邊一坐,冷眼看着拓拔羽萍在他面前表演兄妹情深的戲碼,其間偶爾穿插着那位葉令吳聿愁腸百結的歎息聲,不時會得到嚴院判擔憂關切的目光。
倒也不怎麼無聊。
後來拓拔汮醒了。
這位西羌的太子殿下從來就不是吃虧的主,如今在大盛吃了這樣一個大虧,罪魁禍首又自己送到他面前,他雖渾身無力,可嘴上仍免不了冷嘲熱諷一番。
偏生季玖奉行的原則便是什麼虧都能吃,唯獨嘴上的虧吃不得,于是自拓拔汮醒了,二人唇槍舌劍,語帶機鋒,你一言我一語地互相嘲諷,誰也不讓着誰,聽得須發皆白的老太醫愁容滿面,恨不得一人一針,将兩人那不饒人的嘴齊齊紮啞。
如今季玖重獲自由,備受折磨的老太醫終于得以解放回到太醫院。可惜老太醫流年不利,剛放下藥箱的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聽身後傳來小太監尖細的聲音:“貴妃娘娘有旨,請嚴院判跟我走一趟。”
嚴修回身看去,見是雲光殿的内侍杜昭,于是發出一聲命苦的歎息,提起藥箱跟在他身後。
然後,他又在郡主府看見了讓他頭疼的季玖。
不過季玖的心情明顯不如方才出宮那般明朗,對着他也隻是禮節性點了個頭,随即便先他一步進了後院。
顯然是在等他。
魏初、羅江流、觀棋三人圍在軟榻邊,榻邊還站了個年輕女子,嚴修在宮中見得多,一眼便看出這女子應是個奶娘。
“阿雩,太醫來了。”
季玖這一聲讓三個人齊齊擡頭。魏初連忙站起身讓出位置,嚴修她那日見過,便沒有多客套,客氣地颔首道:“勞煩嚴院判了。”
嚴修忙道不敢,放下藥箱上前去看。隻見襁褓中裹着一個氣息不穩的嬰兒,正閉眼沉睡着,一張小臉上幾乎沒有什麼肉,瘦不伶仃的,看着可憐極了。
“嚴院判,為何她吃什麼吐什麼?我剛将她抱回來時,沒找到乳娘,便給她喂了羊乳,可她吃了不到一刻便吐完了,好不容易找到乳娘了,可乳娘的奶她也吐了。”魏初心中焦急,可面上卻不顯,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講述着情況。
嚴修仔細觀察嬰兒的面色,又輕輕捏開雙頰看了一下舌苔,心中有了數,對着關切的幾人道:“諸位不必擔心,吐奶于嬰兒而言再正常不過。不過這孩子之前應該是從未吃飽過,所以不能适應,郡主隻需叮囑奶娘一次少喂些,喂的次數多些便可。”
魏初點頭表示記下了。
“孩子太小,既不能喂藥,也不能施針。要逐漸拉長喂奶間隔,逐步增加奶量,急不得。”
魏初終于放下心來,親自将老太醫送出了門。
嚴修出門前回身看了一眼這滿屋子的人,心道這一屋子的半大孩子怎麼會養孩子,于是不放心地又對魏初細之又細地叮囑着注意事項,恨不得将自己所知道的傾囊相授。
好在面前的小郡主仔細聽得仔細,沒有半分不耐。他看着她低頭傾聽的模樣,不由想起自家那個不省心的小孫女,也不知是否還是那般調皮。又想到方才那個孩子,歎了口氣,推心置腹地講了一番話:“郡主善心即便我身為醫者也不能相比。可哪怕是盛世,也會有餓殍凍骨,郡主救得了一人,又如何救得了衆生?”
他搖了搖頭,不待魏初回話就歎息着轉身:“如今這世道,吃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