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三年八月十五
中秋
葉落入清池,景複光暖,涼風送秋。玉盤光轉,牽燈過,桂香染袖,團圓夜,杯盞相歡,人人共祈歲歲安。
裘宏每年中秋前後便可回家住上一段時日,是朝廷格外恩賞的,是與妻女團聚的日子。
晚甯與爹娘一塊兒在廊亭中擺好了矮腳小案和坐墊,擺上了各色小點,一家三口坐在家中小園子裡,賞月,吃餅,那桂花糖糕又甜又香。
廊檐之下,一汪清池攬了滿懷星鬥,晚甯手裡拿着糖糕,趴在欄杆上正看得出神,房檐上有人喚她。
“阿甯。”
是熟悉的聲音。
裘宏走出廊亭,望着盤腿坐在屋頂上的顧言佯裝嗔怒道:“你個渾小子,大門不走,在那上面幹什麼?”
“裘伯伯……你也在啊……”
顧言忘了裘宏在家,慣常怎麼來的,就怎麼來了,沒想太多。
他從屋檐上翻下來,又行禮喊了聲裘伯伯,有些手足無措。他本還想偷偷把晚甯帶出去,可如今,膽子似是不夠大了。
“阿言,你怎不在家陪你父親?”柳心蘭此時似有責備。顧言自幼沒了母親,顧敬翎不忍心将他留在家裡,無親無故,怕他遭人欺辱,便把他帶到軍營裡,随行了一個奶娘,親手把他拉扯大,故而這樣的團圓夜裡,柳心蘭心裡不能接受顧言這般四處亂跑。
可顧言聽了這話,卻垂着眼眸,似是有些委屈,“父親去軍中議事,未回……”
裘宏見他如此模樣,想着顧敬翎應是軍中事務繁忙了些,不小心回來晚了。
“你留下一塊兒賞月吧,等你父親回來,你再回去。”
“謝謝裘伯伯。”顧言拱手再拜,高興得緊,也不見外,跑入亭中擠到晚甯身邊坐下。
晚甯給他讓了點位置,把那糖糕推到他面前,“這個可香了,你嘗嘗。”
顧言拿起一塊塞進嘴裡,一邊嚼一邊點了點頭。
柳心蘭看向裘宏,眼中深意憑着夫妻多年的默契盡數傳達,這兩個孩子,日後怕是難舍難分。
裘宏笑了笑,端起玉杯抿了一口,“阿言,你功課學的如何了”
顧言是愛玩鬧,可未曾拉下功課,答得爽快,“該看的都看過,六藝皆通。”
“哦?那我考考你?”裘宏把杯盞輕輕放下,當真想考驗一下顧言。
顧言看了看晚甯,似明了裘宏心意,且正好這也是他的心意,笑了笑,站起身來,“伯父請問。”
兵家自言兵事,兵事亦藏大道,裘宏道:“戰勝攻取,當如何?”注1)
“不修其功者,兇。非利不動,非得不用,非危不戰。不可以怒而興師,不可以愠而緻戰,合利而動,不合而止,怒可複喜,愠可複悅,亡國不可複存,死者不可複生。”注1)
“嗯,不錯。”裘宏滿意道。
晚甯還小,不太明白,眯着眼睛想了想,扯了一下顧言的衣擺,“猴子,你在說什麼呀?什麼是不合而止啊?”
顧言轉身蹲下瞧着她,“阿甯不用懂,阿甯隻需懂得如何高興。”
“我現在就很高興啊。”晚甯咬了一口手裡的糖糕,一邊嚼一邊眨着眼睛,似是證明自己真的很高興。
顧言隻笑道:“那便好。”
柳心蘭蹙眉輕笑,望向裘宏。裘宏亦看着這兩個孩子端起玉杯喝了一口,而後垂眸笑着搖了搖頭。
康平十六年八月十五
星漢微轉,玉壺溫酒,披銀西風舞來桂香滿袖,煙紗挽玉翠,燈暖煙柳,滿盤清輝覆下人間喜憂。
這一年中秋,晚甯回到了顧言身邊,她坐在他身側,依舊愛吃那桂花糖糕,顧言仍記得,那最後一個中秋團圓之夜。
顧敬翎被軍中舉目無親的官兵們拉住了腳,最後一直喝到子時才從軍營裡出來。
回到家,自然是沒見着自己那潑皮兒子。
他搖搖擺擺地尋了一圈,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龍骧将軍府,便出門走了過去,不遠。
将軍府門口值守的府兵看見他來,見他似是有些腳步虛浮,忙扶着他走進去,穿過幾處回廊,尋到柳心蘭精心而修的清池園子裡。
那池面廊橋九曲,彎彎繞繞,顧敬翎本來就暈乎,左右撞了多次,好不容易走到晚甯他們賞月的廊亭上。
“哎呀,景含兄,又勞煩你了……”顧敬翎一邊說,一邊扶着頭,盡量站穩。
“侯爺哪裡話,你我皆為國效力,是一家人。”裘宏話裡有話,卻不知顧敬翎聽不聽的清,故而那“一家人”說的極大聲。
顧敬翎自然聽見了,他也早就曉顧言心思,隻是自己覺得這兒子禮法不足,頑劣有餘,也是慚愧。
“景含兄海涵,犬子頑劣,多虧你們不怪罪啊。”
顧言此時正在給晚甯修着一個海棠花燈籠,那竹條似是斷開了,他使勁掰回去,企圖抵住原來的位置,可就是弄不好。見顧敬翎來了,便更着急了,手一滑,竹條紮進了手裡。
“啊,猴子受傷了,母親!”
柳心蘭忙起身過去查看,見那竹條紮得頗深,起身去拿傷藥。
顧敬翎與裘宏也走了過去,見晚甯抓着顧言滴血的手,用自己的衣擺一個勁兒擦,一邊擦還一邊呼氣,而顧言疼得趴在了桌上,龇牙咧嘴,兩個大老爺們兒皆覺得好笑,
小孩兒過家家的即視感,又有愛,又可憐。
晚甯見他們笑,卻生起氣來,“侯爺,您兒子都受傷了,您還笑!?”
顧敬翎此時亦不那麼暈乎了,見晚甯一副氣鼓鼓的模樣,便逗她玩兒,“甯兒心疼便可。”
晚甯不知其中意味,不理他們,轉而皺着眉頭,張望着柳心蘭的蹤迹。
*
“你記不記得我們最後一次一起過中秋?”顧言把一塊糖糕掰斷,喂了一半到晚甯嘴裡,另一半拿在手裡,等着她吃完。
“嗯……不太記得了,怎麼了?”晚甯自幼沒什麼是非要等到過什麼節日才能得到的,故而對這些節日其實感覺都一般,左右有東西玩兒即可。
顧言看着她吃完,又喂給她另一半,“你父親是認了我的。”
“認了什麼?”晚甯見他手上沾了糖,一邊吃着,一邊抓起他的手,拍拍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