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英大殿威立皇城正中,面闊十二間,進深六間,晨曦微明之時,菱格窗篩入了規整的光影,寬大的殿堂内已是人影幢幢,百官清早便到了大殿,聚在一起交頭接耳,個個手執玉圭,頭戴籠冠,尊卑有序,規規矩矩,合乎禮法,無可指摘。
陸勻亦在其中,交手于腹,立在人群之間,隻應着來往拜禮,一語不發,仿佛在留蓄體力,垂着眼眸,呼吸與神态一樣沉靜安穩,衆人議論的事情似乎都與他無關。
他是來等劉宜傳召的,對這朝審不大關心,劉夕傭兵造反,證據确鑿,按律當是死罪,左祿謀害重臣,亦是。
持刀的侍衛立于大殿中門兩側,二十人自門檻處依次排到禦台之下,對稱開了兩列,分别擋在分立大殿兩邊的文官和武官的外圍,劉宜覺得這是安全起見。
天武軍手執長戟,站得巋若山石,不搖不晃,面無表情,不嘻不笑,身姿筆挺地立于殿外,從二十尺高的三台須彌座下分成左右兩列,各五十人,立于禦路兩側,目光炯炯,一副随時可與叛軍死戰的模樣,總之如今模樣還是有的。
日頭逐漸爬高,金光灑在他們披着戰甲的身上,在曬得發亮的漢白玉台階上投下一道道陰影,自西向東,逐漸由長變短,巋然不動。
獄卒押送着兩個手腳帶着鎖鍊的男子從宮城午門西側的角門走進了皇宮,染着陳年血迹的鏽迹斑斑的鐵鍊随意地拖在地上,無人搭理,随着他們的腳步一陣陣地兀自嘩嘩作響。
兩人從西側禦路一步步踏上明晃晃的台階,鐵鍊的聲音随着他們腳步拾級而上,鋼鐵擊石的铮鳴聲在宸英殿外萬尺見方的青石磚空地中回蕩。
殿内群臣伸直了脖子望向門外,因着那聲響逐漸清晰,曾慶和荊懷站在離劉宜最近的地方,總歸是看不見的,便聽着,等着。
大殿裡少了個人,那個來去自如的人,隻是劉宜嘴上沒提,便無人敢問,可這有個犯人與他息息相關,他不來,劉宜心裡确也有些沒底,他看着金龍裙闆的厚重殿門外,眼見着外頭的日光漸入門廳,心思裡等的似乎根本不是犯人。
劉夕花白的長發依舊束得整整齊齊,一身發黃的囚服也未能掩住他出身皇室的威儀,走到宸英殿門口時,鐵鍊的拖響聲停了下來,左祿在他身後,淡漠地看着他站住了腳,刻意直起了腰背,緩緩轉過身,昂首闊步地跨進了大殿中。
他腳上系着的鐵鍊一環環皆撞在了門檻上,響聲在殿内砰然回蕩,而後又拖進了殿内的金磚地面上,轉而成了叮叮當當地脆響,奇異的有些悅耳動聽,與他邁進的腳步聲極有節奏的交織起來,劉宜看在眼裡,覺着有些像唱大戲的來了,疑惑,不解,有些好笑。
左祿跟在劉夕身後倒是走得随意,神色平靜,似有解脫,他走到門檻處還刻意放緩了腳步,腳上和手上的鐵鍊平緩地拖拉着,而後在殿内停了下來。
“拜見陛下。”左祿幹脆地跪了下去,叩拜劉宜,其實他死無妨,隻是想着左柯不能受牽連,任何折辱、酷刑,他都願領受。
劉夕站在一旁側眼瞥了他,冷笑了一聲,轉而望向禦階之下,銅鶴一旁,那裡有一股徐徐升起的沉香煙氣,“左校尉,跪不跪,都一樣,不如有骨氣一點兒。”他的目光依舊傲然,順着彩繪龍鳳的禦階一點點向上移動,落在了劉宜臉上,擺着一副長輩看孩子的神色。
劉宜不甚介意,這些年也習慣了,淡淡與他對望,心裡隻是想着能說些什麼。
荊懷站不住了,大袖一甩,上前喝道:“大膽逆賊!還不趕快跪下認罪!”
“逆賊?我傭兵護主,你們好賴不分!”劉夕頭一扭,似受了委屈,他也不是不認,就是故意的犟,哪怕知道毫無用處,心裡卻始終有根不肯折下的杆子,非要戳着自己捅着别人才覺得舒坦。
劉宜聽見這“好賴不分”四個字便也不樂意了,這是要踩顧言一腳?他抓起案上一大摞靈姬私藏下的書信往前一撒,“啊是,寡人好賴不分,這些便是你多年窺視寡人,操控朝政的親筆鐵證,寡人确實好賴不分啊,竟散了翌陽軍,把顧言送到那蠻荒之地。”
“本王隻是關心陛下,幫你理一理擁兵自重的權臣。”劉夕毫無懼怯,直直盯着劉宜,好像搶食未果的野獸,明知潰敗,自知狼狽,卻不願收手。
“陛下,罪臣可以證明,翌陽軍統帥大權是錦陽王親口所許,條件是罪臣将老侯爺帶入靈儀族陷阱,臣想反悔時,已經來不及了……臣罪該萬死。”左祿隻想劉夕伏罪,萬死像是他另一所求。
“陛下,這有個新的罪名!”顧言轉着手裡的架密函信筒,一身瑩白的大袖浮雲錦,衣擺上翻浪雲遮月針腳細膩輕薄,宛若天工,随着他跨進門的腳步飄搖流動。
遲到的人總要有個理由,給劉宜找好袒護自己的理由,他把那信筒往劉夕面前一晃,“大王,這個你熟悉嗎?”他不認識劉夕,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細細描摹了他的樣貌,覺得記住了才移開,似那孩童玩趣。
劉夕看着雕龍的金絲楠木從自己眼前晃過,臉上浮起了一絲恐慌,卻又似受驚的魚兒般,在浮出水面的一瞬潛回了水底。
“本王不知這是何物。”
“啧,記性好差,才多久?”顧言往劉宜腳下的禦階上一坐,身子躺在了背後的階梯上,半束的烏發鋪散在身後的彩繪龍紋上,他支着腦袋沖着門外喊了起來:“你進來!”
在滿朝文武疑惑不解的眼神裡,胡玉一身胡姬裝扮,跨過門檻,走進了宸英大殿……
風如月給了顧言一下,晚甯當然不樂意了,上前便要揍他,顧言一伸手拉回了她,“我沒事,你别亂動,一會兒那傷口裂開又該說疼了。”他牽着她繞過了叱羅桓,飛快地往内院走,沒再回頭看風如月一眼,思量着府裡也沒有人敢把他放出去。
随後侯府裡十幾個侍衛七手八腳,拳腳相接,可最終是皆沒按住風如月,隻把叱羅桓吓得躲在了廊柱後邊。
幸好,風如月因着體力不支,節節敗退,被留在府裡的四個虎焚軍趁機按在了地上,三兩下便捆得結結實實。
風如月試圖動了動,結實的程度與靈異族人捆的還是有區别的,他隻能放棄掙紮。
“姓顧的,你放開我!”
不做徒勞的事情,他看了一眼躲在柱子後面的叱羅桓,頓覺這人毫無用處,他便開始對着顧言和晚甯遠去的背影高聲叫喊,直到兩人消失在回廊中,他才意識到這些都終究無果,顧言要怎麼做的事情,他從來沒有辦法。
他能感覺到身上的傷口崩裂,絲絲痛感在身上蔓延、融合,長時間未吃未喝的身體已經失去了對強武相加的還手之力。
虎焚軍的幾個見他不再掙紮,将他擡了起來,送到了先前安置他的客房裡。
侍衛們看着四人将他放在了床上,站在門外等他們出來,而後關上了門,如意銅鎖咔哒一聲,裡頭的人跑不掉了,弟兄們不必挨闆子了。
叱羅桓看着他們把風如月關了起來,心想那個叫臨瑤的應是挺重要的人,于是自己轉身跑了出去。
顧言将晚甯帶回屋裡,忽然将她抱在懷裡親吻,他小心克制着自己的動作,生怕牽扯到她脖頸上的傷口,而後又瞬間松開,在晚甯疑惑的目光裡,一臉邪氣的笑着看她,似年少時給晚甯尋了個别緻的轉輪花燈,得了晚甯好大的贊賞,他便是這樣的高興。
“你如今沒事便好,别的你不要管,睡一覺,我去一趟宮裡,你在家等我回來。”
晚甯看着他一臉久違的高興,自己倒有些茫然,毫無想法,蒙蒙的點頭,“嗯,那你小心些。”
顧言見她應下,親了一下她額前的碎發,放心的轉身離開,跑到浴池裡洗了個澡,又去看風如月。
侍衛看見顧言過來,自覺的掏出了鑰匙,等到顧言在門口站定,便識相的開了門,鑰匙插進鎖孔裡咔哒一聲脆響。
顧言走進去時,風如月正呆呆的躺在床上,眼裡隻看着房梁,生無可戀狀。
顧言蹲下身子盯着他,眼裡似飄了雪,一星星寒氣若隐若現,四周仿佛一片陰翳,“我會幫你找,但你得給我像個人樣兒。”不知為何他看着風如月這樣有種難以忍受的傷感在心裡盤桓。
風如月不理他,沒有任何反應,除了呼吸。
顧言見他不回應,站起身來往外走,“把他關好了,門窗鎖好了,他要是跑了,值守的侍衛與你們幾個,各領五十軍棍。”
虎焚軍幾個,連同四周的侍衛,如睹瘋獸,忙低下頭應了是,手腳麻利的上了鎖,每扇窗子底下皆站了一個軍士值守。
晚甯覺得氣氛有些緊張,顧言高興得有些詭異,她召來了婢女,“你們去給客房裡渾身是傷的客人打些洗澡水,他很髒。”
婢女們一面走一面驚慌的看着脖子上纏了紗布,身上衣裙浸滿了血迹卻依舊活活脫脫的夫人,逐個逐個應道:“是,夫人。”
顧言從客房出來走到前院,看着回廊盡頭,望向天空估摸着時辰,而後他盯着侯府大門的方向,兩側的廊柱在他的視線裡漸遠漸聚,他等着該出現的人出現。
姜禹趕到醫館時顧言已經帶着晚甯離開,風乾安見姜禹一身戎甲,便告訴他趕緊回侯府,顧言已經回去了,他唯恐有事耽擱在他這裡,特意強調要他趕緊回。
他看着姜禹離開,心裡五味雜陳,年老的心思總是思及往事,忽然倒奇異地希望顧言是來找他麻煩玩鬧來的……
姜禹踏馬飛馳,沖将在早市未開的街道上,奔至侯府門口用力的勒馬停住,馬蹄還在踢踏他便跳下馬來,跨着台階奔向侯府寬大的門庭。
侍衛們将他攔下,他亦來不及解釋,生怕出了纰漏,扯着嗓子大喊起來,“侯爺!不好了!臨瑤不見了!侯爺!”正事要緊,管不了許多。
顧言聽見了聲音,眸子裡有陰雲湧起,這變故使他有些無從下手,他覺得好像确實是自己疏忽了。
晚甯不想睡,便從後院走了出來,本想去找叱羅桓看看風如月,卻看見顧言一身白衣站在回廊上呆着思索,便知道有些人總是愛事先責怪自己,走到他面前看他一動不動隻是眨眼,晚甯拉起他的手往外走,“我們先去問仔細。”
姜禹看見他們出來,沒等到跟前,便急急忙忙地說了起來,“侯爺,夫人,屬下無能,在林子裡摸索了一夜,毫無所獲,碼頭的守夜人皆說那女子是往那林子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