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躁意蠢蠢欲動,妄想掙脫囚籠,陳朝予壓下心間的不快,突然意識到這是個圈套。
有什麼突然沖了過來,從背後抱住陳朝予的大腿不撒手。
劍拔弩張的氛圍頃刻消弭。
小朋友擡起頭,肉肉的臉頰鼓出兩個梨渦,大聲喊他:“舅舅!”
陳朝予的臉色有所松動,伸出一根手指給他握住,連語氣都緩和了不少。
“莊亦然,你媽媽呢?”
莊亦然牽過他,小手指向大廳靠近出口的角落。
“就在那裡!媽媽說,讓我一起來接你回家。”
一大一小就這樣徑直離去,沒再分給身後的季楓澤一個眼神。
*
小聚之後,聞妙歌匆匆回了北城,氣勢洶洶地去找黎殊算賬。值得慶幸的是,後續沒有什麼血腥的消息傳來。
時鸢一心撲在新文上,每天隻看數據就樂開了花,剩下時間都在沒日沒夜地存稿。年關将至,時鸢的父母會來江城陪她過年,為了不打擾一家人難得團聚的假期,她決定提前半個月把稿子存好。
連軸轉的日子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有一日時鸢渾渾噩噩地醒來,隔着一道卧室門聽見了父母久違的聲音。
“這孩子真是……怎麼把家裡搞得一團糟?”
“行了行了,少說兩句,沒看她還在睡嗎?”
“這都幾點了?賴床還有理了?你等着,等她醒了,我非要問問她每天是怎麼過的!”
還能怎麼過?得過且過呗!
為了避免被李毓秀女士扒掉一層皮,時鸢試圖鯉魚打挺,結果沒挺起來,倒是直挺挺地栽回了床上,死氣沉沉的樣子,像極了肚皮翻白的死魚。
等眼前的金星消退,她這次學乖了,捂着心口緩緩起身,不适感暫且退去。她對着鏡子捋順了亂七八糟的頭發,悄悄打開一道門縫,為了維持母慈子孝的美好圖景,以極盡谄媚的語氣表達驚喜。
“爸!媽!我想死你們了!”
但顯然虛假的熱情沒有太大作用。面對李毓秀女士的層層盤問,時鸢故作乖巧,搪塞過去,問就是早睡早起一日三餐生活作息規律,至于今天,那隻是個意外。
反正她的存稿足夠支撐到正月十五以後,到那時,父母早就回北城去了,她也沒什麼好怕的。
牆上的日曆被撕到最後一頁,時鸢這才恍然發覺,原來今天已經是除夕了。
歲月蹉跎,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年。
冰涼的窗玻璃泛起白茫茫的霧氣,時鸢用指尖在上面輕巧作畫,像小時候的每個除夕一樣,虔誠寫下期待實現的新年願望。
與平平無奇的往年相比,今年的時鸢總算有了些拿得出手的成績,在年夜飯的餐桌上,也能理直氣壯地向父母宣布,新文上架第一天就突破了曆史最好收益,并且正以脫缰野馬的速度瘋狂上漲。
因此,她完全可以依靠全職寫作養活自己。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時鸢能夠感覺到,自蘇醒以來就亢奮不已的心髒,達到了情緒的巅峰。
而在巅峰過後,往往迎來的隻有下墜。
時鸢的父母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像大多數疼愛女兒的父親一樣,時方夾了一塊小排到時鸢碗裡,笑容滿面地開口。
“别人都要996才能養家糊口,我們鸢鸢足不出戶,在家裡碼字就可以躺着拿錢!真是厲害!”
時鸢笑得有些勉強,雖然父親說的是實話,但也隻是外人能看到的那一部分,至于真正不為人道的辛酸,她并不打算讓他們知曉。
況且,據她對自己父母的了解,這話還沒說完——
“但是,”李毓秀緊接着說道,“寫文畢竟不是正經工作,收入忽高忽低的也不穩定,你有空抓緊看看書把公務員考了,不比你碼字輕松?”
果然,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經典路數。
時鸢扒着碗裡的小排,沒吭聲。
有細密的痛楚從心口生出,如同荊棘交織,刺穿血肉,包裹住整個心髒。
但與情緒的酸澀不同,這痛楚極有實感。
時鸢的眉頭緩緩蹙起,冷汗順着額間淌了下來。
母親見她神色不好,話到嘴邊兜了個圈子,換成了另外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該為自己的未來打算……你表舅的二姨夫的外孫現在人在江城,你年後抽個空去見一下,合适的話就處處看……”
筷子落地的聲音突兀響起,打斷了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
李毓秀以為時鸢是在鬧脾氣,正要加重語氣說教,忽而發現女兒的臉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紅,一隻手緊緊揪着心口,将布料揉皺成糟糕的一團。
時鸢張了張口,想要安慰他們,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她虛弱地笑了一下,眼前陷入一片漆黑前,場景定格在父母驚慌失措的臉上。
“鸢鸢!别吓媽媽啊鸢鸢!”
“媽媽隻是随口一提,以後再也不逼你相親了……”
時鸢頭腦昏沉,用僅存的意識祈禱,母親還會記得說過的話。
接下來就是一片嘈雜聲響,尖銳的鳴笛聲,急切的交談聲與腳步聲,和着滾輪與瓷磚地面摩擦的細響,一同混雜着落入耳中。
時鸢仿佛漂浮在虛無之中,感知不到對身體的控制。時間的流速變得緩慢,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了心跳的聲音。
起初忽快忽慢,沒有規律,同她一樣,虛弱而疲憊不堪。
而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至腦海中都是響若擂鼓的心跳聲。
時鸢睜開了眼睛。
消毒水的味道萦繞鼻端,頂燈光芒刺目,迫使她微眯起眼,直到有人探身過來,遮擋了部分光線。
做檢查的醫生戴着口罩,唯有金絲眼鏡下一雙眼淡漠涼薄,夾着些許不易察覺的戲谑。
時鸢永遠不會忘記這雙眼睛。
她見過眼底冰川融化,琥珀色溫柔迷蒙,誘人溺斃其中。
但此刻被他注視着,她聽不見四周紛亂喧鬧,聽診器按上心口,世界隻餘下一種回聲作響。
心跳的聲音。
靜止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時鸢終于找回聽覺的那一刻,外面護士恰巧喊了一聲:“陳醫生。”
陳醫生……真的是陳朝予?!
他不是出國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剛剛穩定的心跳再次加快,甚至無需經過聽診器的放大,她都能猜到是怎樣的震耳欲聾。
誰來告訴她,送急診被前任初戀接診,究竟應該怎樣化解尴尬?
要不然跑吧!
可惜這想法隻在腦海中過了一遭,就迅速宣告失敗。她現在手腳發軟,根本做不到奪路而逃。
或者……裝作不認識他?
思索不過片刻,陳朝予已經慢條斯理地下了結論。
“沒什麼大問題,心動過速。”
他摘了聽診器,居高臨下審視着她。
“時鸢,你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