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
午後,太陽曬得厲害,貴人多去睡了,于是宮裡的内侍宮女們也就能偷懶片刻。
廊下小內監讓好些人團團圍住,又是含酸,又是欣羨。
“你家的祖墳上冒了好大青煙,竟讓你認了這麼個好爹!”
小內監随手接了别人捧上來的果子,一邊咔嚓咔嚓咬,一邊洋洋得意道:“你們是沒見,昨兒陛下剛賞下來的黃绫錦袍,對着太陽光一照,晃得人眼花,頂頭的老虎,總得費上這麼多金線。”
他伸手比劃,比出個幾乎比筐還大的斤數,聽見旁人驚呼,更加得意,索性跳上台沿,翹着腿繼續說。
“陛下還送了件紗羅單衣,來傳話的說今年熱的日子還長久,袍子也穿不了,所以一并賜下單衣。”
旁人立刻湊上來谄媚:“要說這好東西,咱也不是沒見過,隻不過聽聽這聲氣,能讓陛下惦記着,滿朝裡能有幾個?”
“懷昌!過來!”他正說得起勁,卻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含怒而來,腦袋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便秃噜一下肅立垂手,聽他罵:“不知好歹的東西,哪個廄裡灌的馬糞,胡吣什麼,讓别人聽了,舌頭都給你撅斷了!”
他這話雖然是在罵小內監,其實是連所有人一塊都罵了,他們都是低等的內侍,自然不敢說話,都縮頭悄悄溜了。
見沒了旁人,小詹才又訓斥:“你倒狂起來了!阿兄如今步步謹慎,你倒好,來招禍!”
懷昌不服氣,還在嘟囔,卻見一個宮娥送飯過來,小詹接了,瞪懷昌一眼:“回來再算你賬!”
他接了飯過來,拿青瓷溫碗裝了,這溫碗能隔熱保涼,便送到芳林苑依舊還是熱氣騰騰的。
徐雁行照舊坐在涼棚之下,遠遠望着底下各隊伍操練,一句也不曾置喙,旁邊的别部司馬盯他盯了數月,早就疲了,連話都懶得多說。
懷昌故意大聲喚她:‘阿兄,今日這羊肉湯餅是大宮署裡着人送來的。”
光祿寺掌着這個宮裡的飯食,但其中的大宮署卻是給貴人做飯食的,如今送來飯菜,可見聖眷榮寵。
在宮裡,盛寵是唯一的通行證,尤其對他們這些沒根的宦官而言。
他開了朱漆食盒,一邊挨個數名字一邊端:“ 前些日子江東使來洛京時新進上莼菜和好鯉魚,今日方做出的莼羹,配着這碟子炒菘菜正好,陛下還賜了蔗漿。”
說一樣拿一樣,不一會整個桌子便擺得滿滿當當,旁邊的别部司馬看看自己被擠到了桌子邊緣的豆羹,臉都要綠了。
徐雁行示意他二人也坐下同吃,懷昌機靈,才見小詹半推半就坐了,就立刻拿著給兩個阿兄分食,面條抖開的一瞬間,羊肉的香味散發出去。
時下牛羊肉為大族所重,雞肉豬肉多是庶族吃的,兩邊一對比,别部司馬看看手裡的豆羹,隻覺裡面的豬肉末一點都不香了。
徐雁行又請他同吃,那司馬橫過來一眼,陰陽怪氣地:“不敢不敢,這可是禦賜的飲馔,某等粗人豈敢食?”而後收拾了自己的豆羹,朝徐雁行敷衍一禮:“中貴人,某且先去了。”
“好走。”徐雁行和氣回一禮,并并不因對方的敷衍而動氣,倒是後面的懷昌憤憤道:“陛下親封了哥哥你做校尉,卻還張口閉口中人,分明是都瞧哥哥不起。”
“古時大争天下之時,曾有将領不滿國君遣寺人來賀他大捷,認定是在羞辱他,怒而轉投别國的。”
徐雁行提袍下階,漫然道:“去送賀禮都被人認作羞辱,何況此回,陛下并非遣我監營,而是接營。”
為此還特封了個校尉,将這新設的龍虎營全托與他。朝堂之上奏本如雪片一般,倒是激得小皇帝性子起來,摔了帛書:“朕便越性遣他做個将軍如何?”
這要在北朝,倒是常事,但那是胡人,隻消能騎馬打仗誰管你是誰,大齊自诩中正之國,清流遍野,自然同那些茹毛飲血不通禮儀的野人不一樣了。
結果現在,大齊的皇帝就幹了野人的事。
要在往常,不須旁人出頭,自有崔家駁了回去,現下,曾經權傾朝野的崔家已經如早秋之露,湮滅無痕,當日崔府的玉階金戶血肉碾地的情狀,至今都讓人打寒顫。
高門世家,再綿延百年千年,想跟皇帝硬扭着幹,也得想好了——沒人想滅門不是。
于是,所有的罪名轉而潑到了宮人身上,而萬夫所指之處,自然是徐雁行。
“他們反的并非陛下,而是新出的龍虎營。”徐雁行走至涼棚邊,目光掠過排列于其下的刀槊槍箭:“按國朝舊例,天子宿衛營,或出于親兵,或出于部曲,殿中親軍更是多為世家選拔。而龍虎營卻是郭奇自隴南收攏流民、乾州王勤等舊部、部曲、降兵而出的一支新軍。”
同洛京的世家全無關系。
換言之,皇權與世家和諧了許多年,現今,從這個皇帝這裡,咔嚓,兩邊出現一條鴻溝,明顯得捂都捂不上。
遠遠看着,不過三人閑話,便是離得極近,也難聽見小詹同徐雁行的低語:“王家有人密告陛下,推舉劉安等人,薦舉龍虎營設八校尉。”
“倒是個好主意。”
旁邊的懷昌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若設了八校尉,徐雁行便不再是龍虎營的“唯一”,哪有現在這樣風光。
但哪怕他再努力,也沒能從這句話中聽到該有的譏諷,徐雁行這話情真意切,好似當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