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沿禦河左折,便可穿一片葦塘直入芳林苑。
時下已經入秋,蘆葦片片,已經枯了。柘黃染了實色,再抓得蓬松松的,便是這葦荻的穗子,仿佛熟透了的黃昏,幹松,暖黃,透着絨絨的慵懶。
蘆葦長得高,人站在其下,隻能碰到杆,水半幹涸,于是人得以蹚到葦塘中央。
這裡少有人來,除了偶爾的鳥聲,一片寂然,于是其中窸窣窸窣踩着葦杆的聲音就更加明顯。
一個人影在葦叢中閃現,他割得有些吃力,石頭打磨得再尖,也不利,蕭疏看中了其中最粗壯的一根,牟足了力氣跟它較勁。
根莖附近已經讓他砸扁了,就在折斷的痕迹處,蕭疏滿頭大汗得拿石頭斷口處磨,另一隻手死命往外揪。
突然地,手上一輕,他沒防備,刹不住力氣,手裡緊攥着那根蘆葦,眼前景色一個旋轉——
往後跌,摔了個四仰八叉。
蕭疏氣急,一邊揮袖掃了四散的穗絲,單手撐着起來,虎着臉才要質問,忽看見面前一片赤色。
徐雁行正将一把青銅小匕放入袖袋,而後垂眼向他望去。
仍是同那個月夜一樣平和的神色,卻讓蕭疏不自覺站起,恭謹起來。
“你每日都在練箭?”
蕭疏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在和自己說話,忙道:“是。”
徐雁行仔細打量了一遍他,蕭疏繃緊脊背,站得更直。
猝不及防地,徐雁行擡手,在他肩背某處橫擊過去。
速度太快,蕭疏躲都來不及躲。
一陣酸痛襲來,肩忍不住下塌,仿佛蟲蟻吞噬肌理,蕭疏牙骨格格作響,忍了好一會,才緩了一些。
徐雁行忍不住皺眉:“在校場看了這麼久,不知道他們上兵器練動作前,都要先開筋骨嗎?”
“上午活計太多,我做不完,不能脫身。”蕭疏的聲音低低的,有些未名的委屈。
徐雁行便不說話了,她示意蕭疏站起,跟着做幾個動作。
蕭疏剛一動肩,卻被酸楚壓得動不得。
徐雁行轉到他肩背,探手過去,果然,觸手一片僵硬,是盲目發力卻從沒拉伸筋骨所緻。
不揉開了,必然傷肩,長久下去,會因為積勞而成舊傷。
這小小年紀的,徐雁行有點氣,沒好氣道:“你坐下。”
而後她肩肘用力,沿着使力脈絡按壓,蕭疏咬住牙,汗出了更急了。
“擡手試試。”
蕭疏揮氣胳膊前後轉了幾圈,笑得有些腼腆:“好了。”
到這個時候,徐雁行才能從他身上看出些少年的活潑。
然後蕭疏請求:“中使可否看我射一箭?”
看徐雁行不曾推辭,他站起來,挽弓,以葦杆為箭,瞄準不遠處一隻飛鳥,放——
這一串動作如行雲流水,透着雍容,很難讓人相信,就在十幾天之前,他探手取箭時手都在抖。
徐雁行忍不住驚訝:“你每日練箭多久?”
她的震驚毫無遮掩地傳遞給蕭疏,他滾了滿頭的汗,無暇去擦,努力想讓自己答得不要這麼驕傲,但失敗了。
“我每天洗衣到正午,帶着豆飯往外頭去練,練到宮門下鑰就回。”
“能引多少次箭?”
蕭疏搖頭:“我不記箭數,隻等到更鼓響,柝闆起,便不再練了。”
他本不用講這麼多的,但徐雁行不一樣,她此刻所有閃過的情緒,驚訝,喜悅,意外,震悚,可惜,都同他有關。
這是他從未在别人那裡得到的回應,給予他作為一個人,當有的關注。
何況——蕭疏知道,若真論射箭功夫,那整個校場,沒有多少人能赢過這個看上去平靜的内監。
徐雁行笑得很溫和:“你倒同我小時候一樣,那時候,我也是坊裡練到最晚的那個,不計數,也計不清數。”
“中使也愛射箭?”
徐雁行搖頭道:“那時師父管得緊,不練也沒出路,自然要對自己狠一些。當日師父曾說,我算是有天分,又知道怎麼苦練,必是最早出師的那個。他若碰見了你,這話便輪不到給我說了。”
她沒有掩飾自己的欣賞,依着蕭疏射箭的樣子,分步給他講解。
“新上手學箭,這審一道少有你這般熟練的,張箭前先看靶子,開弓,引箭,一路眼光下移,這樣射箭,成竹在胸,準頭絕對錯不了。但舉箭時,如何發力,是最要緊的。”
徐雁行将箭遞與他:“有句俗話說,前胸開而後背緊,才不至于受傷。”
蕭疏依言舉箭,徐雁行敲了敲他的手臂與肩膀:“高度沒有定規,但都要看自己骨節,放平,引弓時同步舉。”
蕭疏在射箭一道當真有天分,他迅速調整了位置,得了徐雁行贊許的點頭。
他沒那麼緊張了,就敢問更多的話:“中使也常拉硬弓嗎?”
當日他那一瞥,徐雁行曾拿起過那張陳列于烏木架上的巨弓。
徐雁行卻回:“不是人人都有你這樣的天分,我最多也隻能拉得六石,胳膊傷後,隻用小箭。”
蕭疏停下,眼睛往她胳臂上看了看。
徐雁行輕描淡寫:“已經不少時日,也快好了。”
那日當日皇帝被刺時她救駕時的傷,那一箭,讓系統的滿意度瞬間飚上九十,結果,不過短短幾個月,就沒了。
徐雁行把剛在一邊的葦杆撿起,掏出小匕,蕭疏眼睛便不自覺往她那把青銅匕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