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離營許多天後,徐雁行又一次出現在了芳林苑。
涼棚之上,别部司馬正在打瞌睡,這裡地勢高風涼,但他貼心地給自己蓋了鹿皮削制的毯子,歪在榻上,把徐雁行座上的絲綿靠墊枕在腦後,睡得呼噜震天。
正在好眠,突然身上一寒,頭下一空,先冷得他打好幾個哆嗦,而後一個趔趄,要不是手撐得快,還不得狠磕一下子。
他眉頭倒豎,怒道:“哪個猢狲...徐中使?”
懷昌比他臉色還猙獰,隻因那榻、鹿皮毯和絲綿枕都是給徐雁行備在此處的。但司馬再小,也是官員,懷昌隻能怒着臉,擠着笑陰陽道:“我就說這禦賜的東西怎的遍尋不見,還以為有賊摸去了,差點冤屈了别人。”
别部司馬林曙掀起鹿皮毯,坐得正了一點,但也隻是一點,腳還上下晃着,整整袍子下緣,讓它平整妥帖落在腿上,這才拿着懶洋洋的聲音:“某說這些物什怎麼這般好用,原來是主上賜下的,多謝中使,送某這半日好眠。”
絲毫也沒有懷昌想看見的恐慌驚懼。
懷昌指桑罵槐沒取得半點效果,倒把自己憋得更狠了,見林曙挪開了,氣鼓鼓地将東西都收回來。
司馬林曙站起,懶散拱手:“某便去了。也不等徐雁行應聲便揚長而去。
“阿兄!他!”
小詹橫眼過來,意思是“打住”,便隻顧得和徐雁行說話:“看來,哥哥說的風聲早便傳到芳林苑了。”
“芳林苑已經都知道了,宮外自然早便探聽到消息了。”
将才那個司馬的态度便是一個晴雨表,小詹将飯菜都拿出來,囑咐懷昌幾句話,便放他出去了。
還沒吃兩口,有個人大踏步進來,拿了落下的冠帽,往他們幾案上盞盤掃一眼,嘲笑道:“看來中使近日胃口不大好,隻吃粗腌的菜菹便能應付了。”
言罷仰頭大笑着去了。
林曙這般傲慢,便是内斂許多的小詹也起了怒氣,他面色沉沉:“阿兄如今還沒真的怎麼着,人人就已經等着落井下石!”
徐雁行夾起一筷子鹹菹,放在豆粥裡面攪開,才漫然道:“落井下石?小詹,你太拿我們自己當回事了。”
她舀了一口豆羹,探了探溫度。
“他們眼裡,根本沒有我們這口井,這件事,起于陛下因遇刺隻是耍起性子,要抛去原本的五營三衛另立中軍,可帶兵哪是小兒家任性,一道诏令便做得起來的?現在發現,不用他們再自己動手,官家已經耐不住等待。這營,在他們看來,已經快要散了。”
徐雁行吃着粥,示意小詹往下看。
如今整個營都彌漫着一種矛盾的氛圍,自己是高門大戶的,原本來這裡就為了占個坑,要不鍍個金,要不帶頭躺倒,一派弛懈頹然。而原先從各地流民逃兵重又編入軍戶而來的,本想奔個前程,結果發現這裡又沒正經差使,又受苛待,因此整日陰沉沉的,郁氣難解。
徐雁行看着懷昌匆匆而遠,贊賞道:“這小子打探消息的本事見長。”
小詹停箸搖頭:“這要在往常,我少不得要把這話接過來,轉頭說給懷昌,可這次,我不好接。”
“哦?”
“是阿胡,要不是親眼見着,我也想不到,他竟有這麼大能耐。那孩子識得的人多,各宮苑都有他相熟的,最難得的是,都不起眼。”
一切都按照徐雁行的計劃行進着,懷昌趁着這可以明目張膽地展示出他們惶惶之情的時候,大肆搜羅宮内前朝的消息,阿胡借着他的人脈,暗地裡打聽些隐蔽消息,還能兩相印證。
小詹憂心忡忡:“主上的心結還沒解,誤聽了劉安那厮的挑唆,若再聽得阿兄...窺伺禁中...”
徐雁行不以為然:“怕什麼,劉安會替咱們擋着的。”
一陣驚天動地的嗆咳聲。
小詹很努力地想應和徐雁行的笑話,但僵硬着臉,笑不出來,隻能無奈道:“阿兄...”
“你想,這會若我真的倒了,這龍虎營,該如何?”
“阿兄!”小詹沒心思猜這樣的謎,他們都清楚,倒了兩個字的背後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身無立錐之地,意味着死無葬身之崗,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以上兩種已經是好的結局,徐雁行曾經走得多高,就會摔得多慘,那麼多結下的仇怨會在一旁等待啃噬,最痛苦的莫過于,身如齑粉,命如蝼蟻,幾經輾軋,還求不得一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