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對人時時常有這種緊張感,但面對他時尤甚。
大概是因為他見識過她很多的不堪,這種兩人共同守着秘密的感覺很奇妙,讓她萌生出一種他們是盟友的親近感,又害怕哪天他會将自己的秘密公之于衆。
所以面對他時總是這樣尴尬着,糾結着。
顧衍沉默了一段時間,沉默到她心裡又開始猜測着他到底想說些什麼,他終于開口:“為什麼突然想要住宿?”
沈歲甯沒想到徐月竟然還将這件事和他說了,隻好繼續重複自己那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要多點時間學習」
顧衍挑了下眉,擡手理了下自己襯衫的袖子,不緊不慢地說:“我記得你之前也沒在學校住宿。”
「快高三了,時間比較緊迫」
“沈歲甯。”
他忽然叫了聲她的名字。
她下意識地擡頭看過去。
“看着我的眼睛。”
不強調還好,一強調,她的眼神就止不住想躲,腦袋立馬就垂下了。
顧衍卻有些強硬地堅持:“看着我的眼睛。”
她隻好不情不願地又擡起頭來,眼神卻遊移着,始終不敢直視他。
“告訴我,是真的因為想多些時間學習,還是因為别的?”
這一層隻住了他們兩個人,除了他的說話聲,再無其他聲響。她的心跳短暫地漏了一拍,随之而來的是淩亂的加速。
他的眼神有些銳利,好像能夠洞穿這世上所有的謊言。
沈歲甯咬了咬唇,指甲陷進掌心,這次沒再選擇隐瞞——
「我不想給你們添亂」
「住在這裡已經夠打擾你們的了,我不想每天都麻煩張媽和王叔」
燈光下,少女的神情看起來平靜無波。但細看,會發現她握着手機的手微微泛紅,顯然是在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顧衍的喉結滾了滾,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深意。
其實他知道,在徐月和他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就知道原因了。
他目睹過許多次她強忍自己情緒的時候,知道她慣愛隐藏,知道她在這個家始終沒有安全感,知道她習慣将自己裝成乖巧懂事的模樣。
同樣的,他也知道這一切的緣由——
因為沒安全感。
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才害怕會麻煩他們;
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才總是不敢表露自己真實的情緒;
因為沒有安全感,所以才總是要掩藏自我。
顧衍沉默良久,又灌了口水。
“這些都是小事情,既然選擇了接納你,就不會計較這些。”
沈歲甯垂着眼眸,沒動。
她當然明白他說的這些,可是怎麼才夠心安理得地接受?
連她的親生父母都不願意管她,将她一個人留在這裡,更何況是跟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非親非故的顧家?
她怎麼能夠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對自己的好?
“我媽和你媽媽是好朋友,在你不知道的時候,你媽媽也曾幫了我們很多。”他說,“如果非要一個能讓你心安理得的理由的話,這就是。”
安靜的夜裡,他的語調很平緩,可落在她的耳中,卻像有人往平靜的湖面投入了巨石,在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沈歲甯愕然地擡起頭,她從未想過他會為她找理由,隻是為了讓她能夠安心地接受他們的好意。
但遠不止如此。
“可是,不是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他又喝了口水,目光沉靜地看向她,“就像此刻,我坐在這裡和你說這些話,沒有理由。”
世界突然變得好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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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歲甯陷在綿軟的床鋪中,揪着身上的被子,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闆。
腦中反反複複的都是顧衍剛才的話——
“就像此刻,我坐在這裡和你說這些話,沒有理由。”
這句話就像是被腦子刻錄了下來,反複地進行播放,每循環一次,心頭那種被什麼充盈的感覺就更深。
身下柔軟的床鋪變成了雲,而她成了站在雲端的人,稍不留神就容易摔得粉身碎骨。
眼睛的酸澀從聽到那番話後就沒褪去過,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她長久地凝視着天花闆。
這次她沒有低頭,可那些溫熱的液體還是不可抑制地漫了出來,滑過眼眶,倏地一下隐入了發間。
原來,被人在意着的時候竟會有落淚的沖動。
她又想起他今晚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你該學着去接受别人對你的好,不問理由,不背負擔。
說這話時他就坐在燈下,燈光罩住他的身子,略淩厲的五官都因此變得柔和。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是站在月球上的人,那個地方坑坑窪窪,沒有任何的光亮,可是很突然的,太陽光照了過來。于是,月球終于獲得了光亮,她的世界也一并透進微光。
眼眶還濕着,可唇角卻在不知不覺中揚了起來。
時鐘指向淩晨一點,沈歲甯開始困了。
抱着被子失去意識前,困頓的大腦卻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
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再貪心一些,她還想再向太陽偷一點點光。
一點點,就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