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咱們去後山找找!”她提議道,雨水浸濕她的衣裳,發絲貼在額頭,淩亂不堪。
她猝然想到即使蘇寒山隻是黃口小兒的智力,但他不傻,他來到河岸隻是為了追她,不是來玩水,看到空無一人的河岸,必定會調頭去其他地兒。
再者,若是從河床滑落進河裡,以一個成年人的重量必然有極深的絆扯痕迹,雨水難以沖刷掉。
可是沒有。顯然,蘇寒山在河邊未尋到她即刻離開了。
半日不見張嬷嬷蒼老許多,她點頭回答:“好。”
隻是兩人未曾想一到山腳便見遠處草叢裡躺着一個人,疾步上前,正是蘇寒山,雙目緊閉,襕衫濕透,前擺撕成兩瓣,六合靴底和靴面盡是污泥。
後腦勺壓住了一個小窪,積了雨水,透着淺淺的紅,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就倚在腦袋旁。
兩人俱是一驚。章婉清急忙吩咐張嬷嬷:“嬷嬷,速去叫人和請郎中。”
*
雨是在酉時停的,蘇寒山則是在亥時醒的。
郎中診斷的結果是頭部無大礙,隻是皮外傷,暈厥是身子骨原本虛弱,淋雨後染了風寒,引發高熱所緻。
他張開雙眼的那刻,小院所有人松了口氣,全部圍在床頭探視。
蘇寒山一眼捕捉到章婉清,雙眼頓時一亮,病态的臉色有了些許生氣,幹裂的嘴角勉強勾出一個弧度。
“你回來了!”粗啞的聲線像重物摩擦地面,讓人心疼。
章婉清心頭一動,點點頭,“是的,你好生休息。”
他也點頭,嘴角始終挂着淺笑。
他将視線挪到張嬷嬷身上,“嬷嬷,今日之事不可讓阿爹和阿娘知曉。”
翠兒嘴快,擡手做發誓狀,“我保證,我們誰都不會說出去。”
張嬷嬷老淚縱橫,她太了解他的性子,他是既不願讓父母擔憂,又怕他們下人被怪罪而受罰,他的懂事與乖巧,愈發令她心疼。
“不說,我們不說!”張嬷嬷哽咽着,“三郎是個好孩子,老天會保佑你康健平安。”
蘇寒山沒說話,又看着章婉清。
張嬷嬷想起什麼,擦幹眼淚示意章婉清出去談話,蘇寒山眼巴巴瞅着她,像是怕人又跑了。
張嬷嬷立刻解釋道:“我和婉清娘子出去說幾句話,就在門口,三郎莫擔心。”
話雖如此,蘇寒山的目光卻追随至門口。
“婉清娘子,今日謝謝你。”張嬷嬷仍是後怕,跳到嗓子眼的心髒似乎還未歸位。
“嬷嬷,莫客氣,舉手之勞。您和蘇郎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應報答,可我現今無力償還,待他日我有能力再報答您和各位。再者,此事也是因我而起,婉清羞愧難當。”
“娘子休要自責,三郎實誠,誰都無法料到會發生此事。你所言極對,我們救你同樣是舉手之勞。隻是,我能做主給你一口飯,卻做不了主留下你。留你須經管事和夫人同意,所以午時我未阻止你離開。然而,你瞧三郎這般模樣,我有個不請之請,望你能答應。”
“嬷嬷請講!”
“請你暫且留下,待三郎痊愈後,我會以此為由回州城向夫人請示,是做三郎的貼身丫鬟也好,抑或是我們的守舍兒也罷,全依你。”
張嬷嬷情真意切,煞費苦心。此舉既能讨得三郎歡心,又能收留她,無需破壞規矩,一舉兩得。
就章婉清目前所了解的,伺候蘇寒山的仆從共四人,一個夥食婆子李嬷嬷,一個跑腿小厮楊順,一個灑掃丫鬟翠兒,張嬷嬷負責蘇寒山的飲食起居,并做“守舍兒”,即管理他們。
四人伺候一個主子,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無論是做蘇寒山的貼身丫鬟,還是守舍兒,都是一份好差事。蘇寒山人善,定不會薄待了她。
這的确誘人極了。
可是這樣的話,她豈不是要寄人籬下?其他人如何看她?
衆人救她是人性的善良驅使,她無功卻受祿,時間一久,怨怼會生,矛盾會起。
記得穿越前母親離家出走時她年僅十二歲,剛入中學的年紀。舅舅和舅媽放不下她和八歲的妹妹,于是收留了她們。
頭一年,她們有過短暫的快樂時光。舅舅和舅媽對姊妹倆破多照顧,盡管他們并不富裕,還養育了兩個兒子,但是隻要有吃有穿的,一定會緊着她們。
然而好景不長,四個孩子既要上學又要生活,是筆龐大的開銷,一家子的日子愈發拮據。
終有一日,舅媽将一切怪罪在她們身上,開始埋怨連連。
一日,妹妹做飯不小心打翻了油壺,剛與舅舅吵嘴的舅媽氣急多罵了幾句,她捂着滿是淚痕的臉跑開。
章婉清割完稻草回家,以為會像往常一樣吃到妹妹親手燒的飯菜,雖說味道不怎樣,不曾想見到的是剛從河裡撈出來的冰冷的屍體。
她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幕。愛幹淨的妹妹身上纏滿水草,紅彤彤的小臉像紙一樣卡白,嘴唇發紫,全身也是腫脹發緊。
她的生命停在九歲那年。
很多年後她依然會夢到那個令她懼怕的場景。
從此,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他人的施舍一旦接受,人的貪婪會習慣享用,而忘記原本可以自力更生。
另外,今日午飯她見識到了這個社會尊卑有别的殘酷現實。
做仆人,就要簽賣身契,也就意味着永無自由,說她清高也罷,虛僞也行,作為新時代的青年,她無法接受。